至爱无言
2022-03-23 网友提供 作者:甘建华 点击:次
早春二月末,九旬老父驾鹤西去。他走得平静安详,最后闭上眼睛时,我感觉他脸上甚至露出了几丝笑意。
那笑意这些天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思来想去,觉着它有点儿神秘。遭受病魔百般折磨的父亲,难道没有感觉到痛苦和难受吗?回想住院以来,他总是那么乐观,还常常对儿女说,过几天可以出院了,家门口的阳光多好哇,小花园里葡萄藤和柿子树快要发叶芽了,你们妈妈喜爱的马兰头又要绿了。在全家愁肠百结的时刻,他的笑容对我们是多么大的抚慰呵。
我还常常自我安慰着:幸亏父亲不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有时候却有点儿怀疑,冰雪聪明一世的父亲,会不知道自己的病吗?他会这么傻?去年9月,父亲换心脏起搏器出院前,医院给的出院小结中,有一句的大意是肿瘤标志物待查。当时我们做子女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又将信将疑。那张纸没让父亲过目,他也没在意的样子,坚持急着出院。后来,那张小结不知怎么又落到了父亲的手里,然后便蒸发似的不见了,他说不知道放哪儿了。我清晰地记得,他曾经看得很仔细,却眉毛不翘须不动,什么反应也没有,依然为逃离了医院回到家而乐乐呵呵。
我当时松了一口气,看他的模样哪像患了重症呀?于是,听从了医生和亲友的劝告:人到了这个年岁上,经不起大折腾了,恶毛病不管有没有,顺其自然最好!
父亲是直到我们发现病情不妙,才被送医院的。确诊之后,父亲始终不问检查结果,我们也轻描淡写地只告诉他毛病的后半截:胆道梗阻,引起黄疸。父亲微笑无语。
父亲被收治在三甲医院的某观察间里,8张床位一个月里“走”掉了4个绝症患者,有的家属当场恸哭,动静很大。这使我格外紧张,生怕父亲受到刺激。所幸他多数时间昏昏欲睡,加之我们遮遮挡挡,他并没在意。清醒时,他说某某床的病人出院了,换了新来的。这让我们减轻了几丝心理压力。
后来,父亲转到了家门口的医院治疗,不经意间听他对人说起,之前住的那家医院的大房间里,一个月里就“走”掉了4个人!
听到这话,我们吃了一惊。
父亲啊,原来你心里比谁都明白,只是为了安慰我们,有些话儿你不肯说,有些事儿你不愿点穿。真是至爱无言,沉默是金呵!
父亲住院前两个月的一天,我驾车陪他和妈妈去全家生活过的闵行。故地深秋,父亲游兴颇浓,话也比往日多了。到了西渡口,车沿着黄浦江往东行驶,父亲目光凝重地寻寻觅觅,忽然指着车窗外说,就在这里,几十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差点跳进了黄浦江,要不是想到孩子太小,想到你们的娘娘正好来我们家里,我的命早就在这里结束了!然后,父亲缓缓地告诉我们,他的人生经历曾有过曲折,但早在新中国建立前就跟着共产党了,组织对他早就作出过“好同志”的历史结论。但在那些不正常的年代,每次政治运动自己都成为审查对象,甚至蒙受过种种不白之冤,那一次他简直要崩溃了,不想继续活下去了。
我惊愕异常。都过去半个多世纪了呵,这沉痛的一幕,父亲过去从来没有提起过!我只知道,“文*”中,父亲作为一个基层文化机构的负责人,因“历史问题”遭受了更大的冤屈,然而,回到家竟然像没事一样。也许,为了避免担惊受怕的母亲知晓真相后受不了。有天我无意间听到他对母亲说:“系统的造反队里,大多是过去的朋友呢,游街的时候他们特别照顾我,车开到人多的地方就让我站一会,到了人少的地方马上让我坐着。”戴高帽游街的奇耻大辱,在他口中成了轻松的笑语。
所有的苦难,默默地独自承受,除了对亲人的至爱,这需要多么刚强的意志支撑呵!男人的担当,硬汉的品格,是父亲一生铭刻在我心底最深刻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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