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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畔(第九章)(5)


    “死㞗也要搬—未必等他泡在这儿?”

    另外两人还在咒骂这种拿话打发人的“慰问”。当直升机卖弄地擦着他们脑顶过去,险些掀翻了四个轮胎和上面载着的张谷雨时,两人干脆破口大骂:“慰问个锤子—哪个稀罕你的空中杂耍!”

    说着他们捞了一根树枝,等着飞机打一转再回来时去砸它。但树枝分量太轻,刚砸出去便从五米高的方位软绵绵坠回水里。他们看见神气活现的飞行员还朝他们摆手。它的惊险盘旋再次引起一串混乱的浪头。

    他们便一齐喊道:“滚回去—弄点‘灯影牛肉’再回来慰问老子!”

    直升机竟像是听懂了,投了一包东西下来。

    四个男护士如同一伙快乐的鸭子,扑打着水花向那包裹游去。他们七手八脚扯开包在外面的塑料袋,发现里面是一些维生素药片和“痢特灵”。

    他们失望得连游回轮胎筏子的力气都没了。

    这时他们看见一个白白的小脸朝他们游来。一个男护士说:“咦,那是哪个?要‘光荣淹死’啊?”

    他们看清了,那是万红。

    “回去!”他们中的一个朝她大喊,“找死的,急着投胎啊!”

    她紫黑的嘴唇浮在浑黄的水面上,仍是不停地向他们游来。她的动作又大又无效,看上去十分“找死”。

    她却先一步到达轮胎筏子。她扒住轮胎,张大嘴喘着,同时急促地打量着仰面躺着的张谷雨。

    他们看见她边喘边向他说着什么。但直升机这回来了三架,每架都拉出红布标语:“全省八千万人民向你们致敬—英雄的灾区人民!”

    他们见四个轮胎已给浪打得各动各的,连接它们的绳子原本就拴得马虎,眼看就要散开。

    万红用力抓住两只轮胎,使它们托住张谷雨的上半身。她对他叫着:“就要到了,谷米哥,有我呢!……”她见他对这呼唤没了反应,急忙去握他的手。就在这时,筏子彻底散架,他的身体一大半落在水里。

    一个男护士及时赶到,冲万红吼起来:“吃多了你?!活得不耐烦啦?!……老子在水里泡了一早上了,脸都泡大了!才把你弄上岸,又往水里头窜!……”

    万红不理会他,一心一意默读着张谷雨的脉跳,筏子离岸还有五十米,她便朝正在排队领“救灾物品”的人群喊起来:“准备急救—强心针!……”

    直升机还在热闹,色彩绚烂的旗帜漫天翻卷。

    孩子们穿着成年人的衣服,尖叫着在人群里来回窜着。成年人排着一行又一行的长队,领取奶粉,被褥,衣物。大家知道所有救灾物资都是军队的回收物品或各地的残次产品。花生米一律是哈喇的,奶粉泡不开,牛肉干过期了至少一年,但他们仍是额外过了个年似的欢乐。欢乐在空中聚成一股汗气,给刚刚露出云层的太阳催化、发酵。万红一上岸就嗅到这酸臭的欢乐。

    她拖着又重又软的两腿,找来强心针剂,亲手给张谷雨注射。她的手指抖得厉害,视野忽明忽暗。她明白自己随时会再次失去知觉,但她更明白人们都不愿让她弄坏气氛—抢救一个垂危生命跟他们眼下的气氛很不融洽。

    却并不是每个人都对万红和张谷雨视而不见。陈记者在临时为他搭的吊床上观察这个女护士;她嘴对嘴地为张谷雨做人工呼吸;她像是放弃希望似的跪坐在那里;她拉起他的手;她伏向他的耳际,似乎在对他悄语……

    陈记者看着看着,几乎盼望自己和那个垂危的生命对调位置。

    许多年后,那时陈记者已不再是个军报记者,而是个运势极佳的电视连续剧策划人。他在向一位年轻狂妄的导演描述他心目中女主角形象时说:“她应该有种宁静的热情,有种痴狂的专注,有种随和却是独往独来的局外感……”他疼痛似的抽一口冷气,将沉重的花白头颅向后一仰。因为他一下想不起多年前见到的那个女护士的名字了。他认为忘了这样一位女兵的名字是真正的苍老,很该死。那个年轻狂妄的导演带一丝讥笑,像看一个角儿在台上晾着,没人为他提台词儿似的。老策划人看了后生导演一眼,心想,去他的吧,跟他讲那么好一的个女兵,还不值当那点唾沫。他草草结束了跟年轻导演的会晤,翻出一摞发出刺鼻陈旧气味的报纸。全是他曾经发表的报告文学。他仔细地一页一页往深处翻着,他想,他连她当时的发辫式样都记得清清楚楚;连她当时赤着的脚上如何系了块淡蓝手帕以裹住一道扎伤—连那样细小的细节都记得真真切切,怎么就偏偏想不起她的名字?他感到脑子一片可怕的麻木。他的手固执地往故纸深处翻去。他甚至记起当时他怎样端了一杯刚冲泡的奶粉,它充满杂质而结成大小疙瘩。他端着那杯滚烫的疙疙瘩瘩的牛奶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水淋淋地跪坐在那里,对那个曾经做过大英雄的植物人喃喃低语。她在听到他叫她名字时转过脸,他说:“喝一口吧。”她孩子一样听话,慢慢从他手里接过杯子。他记得自己当时故作老前辈地说:“我命令你把它喝完。”她很乖地照办了。然后她的眼神便活络起来,嘴唇出现了红颜色。是在中午,或是在傍晚,她到树林里来,欢声叫他:“陈记者!张连长醒过来了!”

    他在故纸的底层,找到了它。那篇叫作《普通天使》的报告文学。下面有一行副标题:“记56陆军野战医院特别护士万红”。那篇文章刊载于1979年8月1日。对了,当时他叫她“小万”,其他人叫她“万护士”,似乎只有她的几个女伴儿对她直呼其名。

    他读了一遍《普通天使》,那时代固有的讴歌腔调,那种他现在认为是肉麻的激昂修辞,让他意识到他从那种浪漫过渡到现在,是颇大的生存变革。若让那个狂狷的年轻导演去读《普通天使》,他一定会哈哈大笑。

    他拿着这篇发黄的颂歌,用了21世纪的流行词,叫作“穿越”,回到了1979年川滇交界的特大洪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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