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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畔(第九章)(2)



    万红明白那两个被张连长救过命的士兵到现在也不接受“植物人”的概念。他们看到的张连长只不过躺在病房里熟睡。因此他们的信持续写来,每隔两个月一封,有次还寄了一包烟叶和一包茶叶。万红把烟叶搓碎,装进烟杆,点着,搁在张谷雨嘴唇上。把灯关上,就能看见小小烟锅里燃着的烟草微微地一明一暗,一明一暗。那些茶叶冲成淡茶,混在鼻饲营养液里,让张连长跟他的两个兵来一次茶歇。她看出这位连长在品尝他士兵的礼物时是温故而怀旧的,他的眼睛充满了梦。她在张谷雨连听说,一次塌方把洞口封了,张连长和几十个人被堵在里面,一个老兵从身上摸出半包烟,但是火柴潮了,怎么也擦不出火,张连长在等待营救的三十多个小时里,把那几根烟拆开,把烟丝嚼了。他的家乡很穷,不通公路,烟叶运不出去,老乡们都用最好的烟厚待自己。张连长的士兵太了解他们的老连长了:他的肚子可以不去喂,但他的肺是一定要去喂的。

    万红此刻揭开盖在谷米哥身上的床单,想找到那个刚被拍死的蚊子叮咬的部位。因为她认识它,那是被当地人叫作“八爪虎”的毒蚊,被它们一叮,皮肤在一小时后会肿出巴掌大的丘疹,不及时排毒的话,疹块会溃烂。

    她见他的身体比几年前高大伟岸,肌肉仍然棱角分明,只是上面覆盖的脂肪比过去厚实。两片扇形的胸大肌向肩膀展开。似乎这个躯体从来没有完全松弛过,筋络和肌肉始终在运动,刚刚放下肩上的一部钻孔枪,或刚刚吹完一声长长的哨子。这躯体从来不是任你摆布的,即使平展展地躺在那里,也有一种警觉。那似乎是出击前的静止,其实周身血液正在运送出击的意图。因而他的躺卧毫不消极。

    万红奇怪所有人都怎么了,竟看不懂他任何一个细胞都活跃矫健。

    有时她会对谷米哥说:“急什么?我们才不急,迟早我们会拿出证据来的。”那口气是胸有成竹的,但她心里却有些焦灼:证实张连长非植物人早当然比迟好。

    她仔细检查他的每一寸皮肤。原来就暗的日光灯像风里的烛火,明一下暗一下。现在他的背朝着她。看看这个背影,多棒!似乎是一个猛烈的动作被封存在他身体里,随时随地,那动作就会弹出来,冲破皮肉的封锁。每次为他做肢体保健时,她都能感到他的配合或抵触。

    终于在他的左胯找到毒蚊叮咬的部位。丘疹还只有五分硬币大,却又硬又烫。她用碘酒和酒精消了毒,又用一把手术刀在上面划了个小口子。她两手的食指和拇指突然发力,切口出来一股淡色的血。“八爪虎”的剧毒混在血液中被排了出来。她对他轻声说:“这下好了,不会溃烂了。骨科一个伤员,从老山下来的,双手截了肢,打不了蚊子,给‘八爪虎’咬了一口,咬在腿上,溃烂得好快,第二天烂得差点把他的腿也截了!”

    她把一种草药膏涂在伤口上,一边操作一边慢声细语。贴上胶布,她问道:“不疼吧?”

    他眼皮微妙地耷拉一下。其实就是浓黑的睫毛那样轻轻一垂。他笑了,她也笑了。他们的这种笑只有对方能懂得。

    她完成了所有治疗,发现他身上有些水珠。是从她头发上滴下的雨水。又一滴雨珠滴下来,落在他脖子上。这是个经得住痛而经不住痒的男人;是雨珠滴落在皮肤上那凉凉的搔痒让他笑的。“你看雨大的!穿了雨衣还把头发打得精湿!”万红说着,顺手拿了一沓纱布,把他身上的雨珠擦掉。他皮肤的深褐色褪掉了,现在他是微微发暖的黄色皮肤。它是他的本色。

    山洪冲垮了地势最低的一排营房和医护人员食堂。到处漂着炭灰、死老鼠、莲花白。

    所有伤病员已转移到山坡上。人们大喊大叫地相互招呼。五顶野战包托所和手术室的帐篷已支起来了。秦政委的军裤一直卷到大腿根,不断跟爬上坡来的人们猛烈握手。他的花脸音色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刻是很壮胆,也很提神。他不时叫出某个伤员的全名:“蔡得成,你这小子,到底野战军作风!……刘昌平,你的拐杖呢?!……”他心里有些纳闷,这些吊着胳膊瘸着腿的英雄伤员一发洪水伤全好利索了。

    他眼睛清点着伤员人数,像是全部脱险了。第一道天光照在他矮小的身影上,他肩上披了件白大褂,头略向后仰,连人加山势,他看上去像个十足的汉子。

    所有的孩子被临时扎起的筏子载来。食堂的长条木凳绑在一块儿,三条凳子绑成个木筏,一个筏子上坐三到四个孩子,所有的母亲们不断唤着自己孩子的名字,唤了得不到应答,便有一声尖利的女高音咒骂:“死到哪儿去了?!”不去应答母亲们的孩子是开心过了头,对于他们,这是龙舟狂欢。

    玉枝抱着一个人造革提包,里面装了她几身心爱的衣裳和一包馒头。还有一摞镜框,都是花生的父亲的立功奖状。她扯起嗓门喊着儿子,花生在远处和男孩子们正进行战争;不断撞着木筏,用手捧了混沌的泥水相互泼溅。他已经和玉枝差不多高了,长着他父亲的眉毛,它们在眉心明断暗连。

    玉枝其他的值钱物什装在小乔师傅的大木桶里。小乔师傅在桶上拴一根绳,如牵一只会水的家畜那样,让大木桶乖乖跟在他身后。玉枝对他抿嘴一笑。她满意小乔师傅的聪明和体贴,跟他暗中做两口子远比曾经跟谷米哥做夫妻实在。花生拿着那把彩色塑料冲锋枪正射击—小乔师傅已把它改制成能滋水的武器了。她看花生将一股毒辣的泥水射向一个八九岁的女孩。那女孩的母亲马上尖叫起来:“小野种,乱滋啥子?!”

    玉枝立刻还了一句很尖利的:“滋她做哪样?她早就给人滋烂了!”

    “不晓得哪个给人滋烂了—她自己男人死还没死透,她天天晚上在锅炉房后面找别个滋她!”

    女人们集体发出笑声来。

    玉枝还有更漂亮的回击,但小乔师傅给她一个眼色,她便犟头犟脑地沉默了。小乔师傅是厚道人,心里为曾经辉煌一时的张谷雨过意不去:他倒下了,躺在病床上当银行,每月在他身上取走一百多元工资。小乔师傅暗中和玉枝搭伙分享这笔钱,虽然他很少想到钱的来源,但一旦想到,就会感到过意不去。他对玉枝使眼色还有个道理,就是那女孩的父亲是司务处长。这个医院男人们讲“官兵一致”,女人们的贵贱等级却由她们自己分得一清二楚:谁是团一级的首长夫人,谁又是营一级的,她们相处时的傲慢或谦卑程度都准确地标出来。她们的姿态、语言、神情都替她们的男人们挂着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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