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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畔(第八章)(4)



    陈记者此刻已走到万红面前,捡起她落在地上的白色护士帽。他这举动使刘干事不自觉已松开拧住万红胳膊的手。陈记者似不经意地把雪白的护士帽在自己裤腿上轻轻掸几下。什么也不用说,人们已明白他对万红的欣赏和关爱。他看着年轻护士从疼痛的扭曲渐渐舒展开,他借着月光和灯光看出她十分秀丽,尤其两道眉毛,虽然浅淡,却有起有伏,有头有尾。

    “小鬼,好样的!”陈记者将军似的把帽子交给万红。然后他转身对刘干事说:“去,让广播员马上广播,命令全体医生立刻赶到脑科,参加抢救。”

    秦政委心里十分懊恼。他给这个陈记者再次占了上风。他以花脸嗓门吼道:“等等!”刘干事停下脚,眼睛却立刻去看陈记者。这时却听秦政委说:“跑步去广播室,就说是我的命令,要内科的丁医生、钱主任在十分钟内赶到脑科待命。”

    “不是说要全体医护人员都参加抢救吗?”刘干事机灵地又看一眼陈记者。

    “有那个必要吗?脑科的房还不给挤塌了?跑步—走!”秦政委丹田里发出这声口令。

    张连长的肺炎好转之后,陈记者来到作为特别病房的小储藏室门口。

    陈记者给万红的印象是这样的:他在听她讲述张谷雨的事迹时,深受吸引,但吸引他的不是事迹本身,而是讲述者。他微微蹙着眉,头偏向一边,这样他只能看见万红的左肩。他嘴唇抿成一条缝,看上去像是他在压制随时会脱口而出的提问。万红刚从澡堂出来,脸蛋干净光润,半透明的。

    她和他站在储藏室门外。她不断梳着湿头发,一面不紧不慢摆出她的证据:张谷雨连长不是植物人。她讲起她托人从昆明花灯剧团录制了一盘花灯调的磁带,偶然她买通广播室的两个广播员,把那台沉重的录音机抬来。每回他在听到这个花灯调时就会闭上眼,脚趾尖一颤一颤的,像在打节拍。她在这时去测他的脉搏,总发现他的脉跳活跃起来,加快十来跳。她还说到一天她收到几封信,是被他救了性命的士兵们写来的。他们已经随部队开拔,因为开拔的命令十分紧急和机密,所以他们不能来同连长当面道别。年轻士兵们在信里动了感情,说只要他们活着,就一定会回来看望连长;哪怕是退了伍回到他们穷山恶水的老家,就是卖血也会搭火车来看连长的。其中一个兵说:“连长,往后我娶了老婆生了孩子,我会告诉他们,我这条命是连长给我捡回来的。”另一个兵说:“连长给我的秘方很管用,我已经不尿床了。”

    陈记者见万红说到此处自己同自己笑了一下。他想象英雄植物人张谷雨在听她念信时的表情—那表情是向往的或怀念的,总之那表情使她这样笑了。陈记者此刻被她逗笑了,这个年轻女护士不懂男性世界的,她真以为“尿床”是尿床。

    “您相信我吗?”

    他给她猛一问,问得怔住了。“嗯?”他往她跟前凑了凑,耳背似的。

    “我刚才跟您说的呀—张连长在听我念那些信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跟听我念诗歌是不一样的。”

    陈记者问:“你念什么诗歌给他听呢?”

    “《小草》。”

    “哦。写张志新的。”

    “每回我都念不完。因为张连长喘气好急。只要我一流眼泪,他就会不舒服。带一大群男兵的人,肯定对女兵不习惯,因为女娃子动不动掉眼泪。”万红平铺直叙地说着,“他什么都懂,就是讲不出来。你说为什么大家就不相信我呢?”

    陈记者也不相信她。他在老家见过跟树、跟石头讲话讲起来没完的老人。重感情的人就是那样,跟任何东西相处长了,那些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是活的,都知道冷暖痛痒。这只能说明这个年轻的护士对她护理的对象投入太多的感情。

    万红领着陈记者走进了储藏室。它竟是全医院最温馨的一个角落。

    墙上挂着印刷精美的挂历,全部是水墨工笔的《红楼梦》十二钗肖像,正翻到惜春这张。墙角放一个小书架,是用木板和砖头搭起的。书架上放着不少文学期刊和电影画报。书架顶层搁着一盆红艳艳的小米辣。另一面墙上贴着那位宣传干事画的“张谷雨救险图”,戴着安全帽的张谷雨英武而勇猛,是人们心目中典型的英雄形象。床的对面,是一台九英寸的电视机,银屏上蒙了一层由蓝到红的塑料膜,它可以给黑白电视造出彩色画面的假象。

    万红解释说张连长特别爱看篮球、足球。他的那些士兵们说,有时他会骑自行车骑几十里地,只为去团部看一场球赛。她还告诉陈记者,这里四周环山,电视画面往往是模糊一片,不过足球场的气氛多少是有一些的。

    陈记者笑眯眯地不断点着头。他想,她似乎更像一个年轻主妇,炫示着她惨淡经营、却经营得颇有声色的小窝。

    然后陈记者把目光转向躺在白色铁床上的男性躯体。隔着发黄的尼龙纱帐,这个曾经的英雄看上去安详惬意,比几年前的照片上要胖一圈。那条伸在床边上的胳膊并不苍白,一条条筋络十分清晰,似乎只要你再接近一步,它马上会伸过来,抓住你的手,握得你温暖而疼痛。像所有基层的年轻指挥员那样,在握手时让你同时领教热情和下马威。万红在一旁介绍,说她每天一次把张连长推到户外,让他晒晒太阳吹吹风。虽然医院所有的人都觉得这是她没事找事,但她懒得跟他们解释。她解释得已经够多了:只要撇开成见,就会看出张谷雨连长其实跟好端端的人一样。

    “你看,陈记者,你来张连长他很高兴!”她说,“他的笑容我能看出来。”

    陈记者凑得更近些。张谷雨两眼看着蚊帐顶部,眨眼的频率平均为每十一二秒钟一次。陈记者很想把床头的脸盆踢一下,看看突如其来的声响会让他怎样。会不会改变一下眨眼的频率?万红在讲输液瓶打碎的事。情绪的大冲动能让张连长突然脱离常规状态,出现奇迹。“张连长眼下这种活着的形式,真是非常神秘,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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