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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畔(第七章)(3)



    伤员们吊着绷带,拄着拐杖,也站到舞台上去唱“再见吧妈妈!”唱得台上台下一片哽咽。

    吴医生看一眼身边的万红,决定去握她的手。万红在他的手搭到她手背上的时候,身体出现了绝对的僵硬。但她没有抽开手。眼睛仍看着舞台上飞旋的彝族百褶裙。吴医生凑到她耳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万红并不扭转脸,只是微微一笑。

    吴医生轻轻拉了她一把,她便站起身,折起小折叠凳,随着他走出了篮球场。吴医生在走入黑暗前,抓紧时间看了她一眼。她已从一个少女长成了一个女人。她穿丁字形黑皮鞋,军装总比别人的秀气。她的脸比三年前瘦削了,出落出成熟女子的棱角。但她比三年前更让他感到神秘。吴医生自己也糊涂了:他连她的月经周期都清楚,连她的一颦一笑都能读解,这神秘感从哪里来?他只要看见她脚步有些软弱,眼神有些懒,就知道她因为月经的腹痛而服了镇痛剂。他也了解她的快乐和惆怅都跟张谷雨有关。早几天她去过秦政委的办公室,请求他派演员们到张谷雨的特别病房去唱唱歌,跳跳舞。秦政委正忙着校对一首歌颂伤员的歌词,是宣传股连夜赶写的。他对万红笑一笑,说:“张谷雨?他又听不见,也看不见。给他唱什么?”万红说:“记得吧秦政委?三年前他刚来的时候,你总是派演出队给他唱歌,给他说相声。对了,那个姓郑的曲艺团长,亲自给张连长讲了五段金钱板!”

    秦政委把烟灰往烟缸里弹了弹,说:“三年了,他一直是那个样子,你还给他唱什么?唱不也白唱?”

    万红说:“你怎么知道是白唱?”

    “好好好,就算不白唱。这些演员都是省里来的,都已经辛苦得要命了,给活人演出还忙不过来呢……”

    “政委,你的意思是张谷雨连长不是活人?!”

    秦政委一看万红两眼灼亮,马上说:“哎呀,不要抠字眼嘛!现在全国都在颂扬新的英雄!我们医院很荣幸,能接受二百来名英雄伤员!”然后他不再理会万红,拿起电话。人们都知道,只要秦政委一拿起电话,就表示跟你没商量了。

    此刻吴医生沉默地与万红并肩漫步。她看见吴医生的眼镜不再是黑框的了。他在一次去北京出差回来后,换了这副式样简洁的眼镜,据说黑边眼镜已不流行了。他也从一个锋芒毕露的年轻军医变得内敛,沉着,除了偶尔还会从鼻孔喷出一个笑来,他已像其他中年军医那样不动容,或无动于衷。他已晓得一个人不该公开追求学术上的成就,过分强烈的上进心很得罪人。但万红知道他正在准备功课,准备报考军医大学的研究生。她也知道他写了十万字的对张谷雨的观察记录。

    两人不约而同地向特别病房走去。

    “万红?”

    “嗯?”

    “……不说了。你这丫头啊。”

    “我知道。”

    万红的确知道吴医生“不说了”的那些话。他想安慰她几句,劝她几句。她太执着了,在秦政委那里碰了钉子仍不肯放弃,又跑到演出队去找那个著名女高音。她请女高音唱一支云南花灯。她告诉女高音有位伤势比所有人都重的英雄不能到场去欣赏她的歌唱,只有把一个高音喇叭装到窗外的树上,让五百米长的电线把她的歌带给他。女高音感动得很,说尽管她的歌喉不适合唱乡土气浓重的花灯调,但她一定好好练它一下午,争取唱出些乡土气来。万红两手握住女高音的手,小姑娘一样脚跟欠起,随时要蹦跳似的。她看着女高音略带中年浮肿的厚实脸庞,说:“你好伟大呀!”女高音给她这句话说红了脸。

    当万红牵了电线,装毕喇叭,赤着脚坐在树杈子上时,女高音急匆匆走过来,边走边用手绢沾着浓妆上的汗。她脾气大得吓人,问万红为什么要耍她。她一手撑在阔大的胯上,另一只手指着还未来得及爬下树的万红,说:“这不是耍我是什么?你叫我给一个根本听不见看不见的人唱什么花灯?!我下午练了四小时,午觉都没睡,嗓子疼得跟砂纸打掉一层皮似的!你逗我好耍呀?!”万红急着争辩,说她绝没有半点逗耍著名女高音的意思。女高音甩头便走。万红从树上溜下来,鞋也顾不得穿便去追。女高音在万红的手扯住她丝绸衣袖时说:“你还整得我不惨?我硬是去学了四个钟头的狗日花灯!他听不见不说了;他根本不是这回在战场上受的伤!”

    “他比这些所有受伤的人都了不起!他救了两个战士的命……”

    女高音打断万红:“我不管—我只管慰问这些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英雄伤员!”

    万红愣在那里足有两分钟,才转回身去拆那个喇叭。当时吴医生看见万红一手提着喇叭,一手挽着一卷电线往电工班走的模样。他不知女孩子心碎是什么样子,但她的步态、形体告诉他,这便是心碎了。

    吴医生伸手拿过万红手里的折叠凳。他相信这动作比言辞更安慰她。果然,万红没像平时那样身子轻轻一让,嘴里轻轻一声“不用。”她顺从地把自己交给他去抚恤,去体谅。

    她脚步拖沓起来。三年的特别护理所累积的疲乏,在此一刻出现了。

    吴医生说:“万红,这要是重庆的大街,就好了。”

    他的意思是说:我去了重庆的军医大学,你怎么办呢?有谁会像我这样珍爱一个最好的护士?

    万红笑笑,说:“重庆的大街一天到晚闹死人,有什么好?”

    “当然好。有西餐馆,我现在就可以请你客—给你来一块奶油蛋糕,嗯,一瓶汽水。”

    “那倒不错。”她笑得快活起来。

    “还有什么不错?……对了,电影院。你有多久没进电影院了?”

    万红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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