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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吉洪的修道室(9)

“会好受些。”斯塔夫罗金垂下眼睛,低声答道。“如果您能宽恕我,我心里一定会好受得多。”他出乎意料地又小声加了一句。

“不过有个条件,您也得宽恕我。”吉洪用满怀深情的声音说道。

“宽恕您什么?您对我怎么了?啊,对了,这是修道院的套话?”

“宽恕我有意和无意的罪行。每个人犯了罪后,已经是对所有的人犯了罪,而且每个人在别人的罪孽中也或多或少是有罪的。纯粹属于个人的罪孽是没有的。我就是一个大罪人,也许比您更甚。”

“我跟您说句掏心窝的话吧:我希望您能宽恕我,与您一起,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但是所有的人——还是让所有的人恨我好。但是我希望自己能逆来顺受……”

“而对您的普遍怜惜您就不能同样逆来顺受吗?”

“也许我不能。您的回答精深而又微妙。但是……您干吗要这样做呢?”

“因为我感到您很真诚,当然,很惭愧,我不善于跟人谈心。我一向认为这是我的一大缺点。”吉洪直视着斯塔夫罗金的眼睛,真诚而又十分诚挚地说道。“我之所以说这番话是因为我替您感到害怕,”他又加了一句,“您前面几乎是无法跨越的深渊。”

“您以为我会受不了吗?您以为我不会逆来顺受他们的憎恨吗?”

“不仅是憎恨。”

“还有什么呢?”

“还有他们的讪笑。”吉洪仿佛用了很大的劲才说出,声音很小。

斯塔夫罗金窘住了,他脸上流露出惶遽与不安。

“这,我早有预感,”他说,“可见在您读了我这份‘文件’后,尽管这是一个大悲剧,我在您的心目中不过是个滑稽可笑的人物罢了,不是吗?您放心,也甭不好意思……要知道,我自己就有这预感。”

“可怕的事到处都有,当然,多半是假可怕,不是真可怕。只有在直接威胁到他们的个人利益时,他们才诚惶诚恐。我不是讲那些心地纯洁的人:他们会胆战心惊,会引咎自责,但是他们将不为人察觉。可是讪笑却是普遍的。”

“您不妨加上某个思想家的说法:我们在别人的不幸中永远会感到某种愉快。”

“这想法很有道理。”

“可是您呢……您自己呢……我感到奇怪,您把人想得太坏了,太卑鄙了。”斯塔夫罗金带着有点愤愤然的样子说道。

“请相信,我多半是说我自己,而不是说别人!”吉洪感慨系之地叫道。

“真的?难道您心里真有什么想法,在我的不幸中到底有什么东西使您感到开心呢?”

“谁知道,也许有吧。噢,真有也说不定!”

“够啦。那您说说看,我在这手稿中到底有什么可笑的地方?我知道可笑的地方是有的,但我要您亲手指出来。说得尽管下流些,但是必须说真话,用您所能做到的全部真诚说话。我要对您再重复一遍,您是一个非常怪的怪人。”

“甚至在这个最伟大的忏悔的形式中就已经含着某种可笑的成分。噢,您不要相信您不能取胜!”他几乎兴高采烈地突然叫道,“甚至这形式就能战胜一切(他指了指那份东西),只要您能真诚地接受别人的侮辱与唾骂。常有这样的情形,到后来最耻辱的十字架也会变成巨大的荣耀和巨大的力量,只要您能真诚地逆来顺受,真诚地献身。甚至,也许,今生就能得到回报……”

“总之,您仅仅在形式中,在措词上才发现可笑的东西吗?”斯塔夫罗金固执地问。

“也在实质上。丑陋扼杀了一切。”吉洪垂下眼睛,低声道。

“什么?丑陋?什么丑陋?”

“罪行丑陋。有些罪行真是奇丑无比。在罪行中,不管是什么罪行,流的血越多,越恐怖,这罪行就越耸人听闻,可以说吧,也越引人入胜;但是也有些罪行是可耻的、丢人的,并无任何恐怖,可以说,甚至太不登大雅之堂了……”吉洪没有把话说完。

“就是说,”斯塔夫罗金激动地接口道,“当我亲吻这肮脏的小姑娘的大腿时,您认为我这人太可笑了……还有我提到感情冲动时所说的一切,以及……还有其他等等……我懂。我对您太了解了。而您之所以对我感到无望,就因为丑陋、可憎,不,不是可憎,而是可耻,可笑,于是您以为,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

吉洪不做声。

“是的,您是了解人的,也就是说您了解我,正是我,肯定会受不了……我懂,那您为什么问瑞士那个姑娘现在是不是在这里呢?”

“因为您还没有准备好,还不够老练。”吉洪垂下眼睛,胆怯地低声道。

“我说吉洪神父:我想自己宽恕自己,这才是我的主要目的,这才是我的全部目的!”斯塔夫罗金两眼闪出掺杂着阴郁的狂喜,突然说道,“我知道,只有到那时候幽灵才会消失。因此我才到处寻找极大的痛苦,主动去寻找它。请您不要吓唬我。”

“假如您相信您能够自己宽恕自己,而且您在现世界就能得到这种宽恕,那您也就在相信一切了!”吉洪兴高采烈地叫道,“您怎么说您不信仰上帝呢?”

斯塔夫罗金不答。

“上帝会宽恕您不信他的,因为您能不知道圣灵而崇敬圣灵。”

“顺便说说,基督不就不会宽恕我吗,”斯塔夫罗金问,在这问话的口吻中可以听出轻微的嘲讽,“经书上不就说过:‘凡使这信我的一个小子跌倒的’——您记得吗?根据福音书,没有也不可能有更大的罪行了。就在这本书里!

他指了指福音书。

“为此我要告诉您一个可喜的消息,”吉洪异常感动地说道,“只要您能做到自己宽恕自己,那基督也会宽恕您的……噢,不,不,别信我的,我说了亵渎的话,应该是:即使您没有做到自我和解和自我宽恕,他也会因为您想要这样做和因为您受了大的痛苦而宽恕您的……因为在人类语言中还没有这样的词和思想足以表达羔羊的所有道路和缘由,‘直到他的路向我们明明白白地敞开为止’。谁能拥抱辽阔无垠的他,谁就能懂得无穷无尽的一切!”

他的嘴角又像方才那样抽动起来,勉强看得出的一阵痉挛又掠过他的面部。他坚持了一小会儿,因为受不住,又迅速低下了眼睛。

斯塔夫罗金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礼帽。

“我以后还会来的,”他说,样子十分疲乏,“咱们俩……谈得很愉快,我非常珍惜,也非常珍惜受到的礼遇……以及您的情意。请相信,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有些人那么爱您了。请您向您如此热爱的他祈祷……”

“您这就走了?”吉洪迅速地欠起身子,仿佛根本没有料到这么快就要分手似的。“可我……”他仿佛不知所措似的,“我本来想要对您提出一个请求,但是……我不知道怎么……现在又害怕。”

“啊,那就劳您驾。”斯塔夫罗金立刻坐了下来,手里拿着礼帽。吉洪望了望这礼帽,又望了望这姿势,这人忽然又变成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儿了,神情很激动,半疯半癫,只给他五分钟把要说的话说完,吉洪看到这模样,更慌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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