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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吉洪的修道室(3)

“什么?您不完全信?不彻底信?”

“是的……也许,我尚未修炼圆满。”

“好吧!起码您还信,即使在上帝的帮助下,您总还是能够移山填海的,要知道,这就不错了。这毕竟比也是大主教的那个人说的très peu要多,诚然他是在马刀的威逼下。您当然也是基督徒啰?”“主啊,我决不会因为你的十字架而感到羞耻的。”吉洪几乎用一种低语悄声道,说时又更低地垂下了脑袋。他的嘴角突然神经质地迅速抖动起来。

“既然不完全信仰上帝,那可不可以信仰魔鬼呢?”斯塔夫罗金笑了起来。

“噢,太可以了,而且常常如此。”吉洪抬起眼睛,也微微一笑。

“我相信,您认为这样的信仰毕竟比完全不信要强……噢,您这牧师啊!”斯塔夫罗金哈哈大笑。吉洪又向他微笑了一下。

“相反,完全的无神论比世俗的淡漠要强。”他愉快而又朴实地加了一句。

“啊,原来您是这样。”

“完全彻底的无神论者与达到完全彻底的信仰仅一步之差(就看他能不能跨越这一步了),而一个淡漠的人则什么信仰也没有,除了恶劣的恐惧。”

“然而您……您读过《启示录》吗?”

“读过。”

“您记得‘你要写信给老底嘉教会的使者……’吗?”

“记得。那里的话说得妙极了。”

“妙极了?主教会说这样的话,真叫人纳闷,总之,您是个怪人……您的书呢?”斯塔夫罗金用眼睛在桌上寻找福音书,有点古怪地显得心急和惊惶不安,“我想给您念一念……有俄译本吗?”

“我知道,知道这一段,我记得很清楚。”吉洪说。

“会背吗?那,您背吧……”

他迅速垂下眼睛,用两只手掌支着膝盖,迫不及待地作好听的准备。吉洪一字不差地背诵道:“您要写信给老底嘉教会的使者说,那为阿门的,为诚信真实见证的,在神创造万物之上为元首的,说:我知道你的行为,你也不冷也不热,我巴不得你或冷或热。你既然如温水,也不冷也不热,所以我必从我口中把你吐出去。你说:我是富足,已经发了财,一样都不缺,却不知道你是那困苦、可怜、贫穷、瞎眼、赤身的……”

“够了,”斯塔夫罗金打断道,“这是说给恪守中庸之道的人听的,这是说给那些淡漠的人听的,是不是?要知道,我很喜欢您。”

“我也很喜欢您。”吉洪低声道。

斯塔夫罗金沉默不语,又突然陷入方才那种若有所思的状态。发生这种情况已经是第三次了,好像老毛病又发作了似的。而且他向吉洪说“喜欢”时,也差点像发病似的,起码他自己都没有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又过了一分多钟。

“你别生气。”吉洪悄声道,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仿佛他自己也有点胆怯似的,斯塔夫罗金打了个哆嗦,愤怒地皱起了眉头。

“您怎么知道我生气。”他很快说道。吉洪刚想开口说什么,可是斯塔夫罗金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表现出莫名其妙的惊慌:

“为什么您认为我一定会大发脾气呢?是的,您说得对,我很生气,生气的原因正是因为我对您说了‘喜欢’。您说得对,但您是个粗俗的玩世不恭之徒,关于人的天性您想得太卑鄙了。如果换了别人,而不是我,也就不会生气了……不过,现在不是说别人,而是说我。说到底,您是个怪人,故意装疯卖傻……”

他的火气越来越大,而且,奇怪的是口没遮拦,说话很不客气:

“我说,我不喜欢密探和心理学家,起码,我不喜欢那些想钻进我灵魂的人。我没有叫任何人钻进我的灵魂,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我自己就能对付。您以为我怕您吗?”他提高了嗓门,挑衅般微微扬起了脸,“您坚信我来是为了向您公开一个‘可怕’的秘密,因此您带着一个出家人所能有的全部好奇心在等待着听这秘密,是不是?哼,那我告诉您,我什么也不会向您公开,我决不会向您公开任何秘密,因为我根本就不需要您帮忙。”

吉洪坚定地看了看他。

“您感到很吃惊,因为神的羔羊宁可喜欢冷的,也不喜欢只是温水般的人,”他说,“您不愿意做个只是温水般的人。我预感到您正在被一个非同寻常的,也许是可怕的意图所折磨。如果是这样,那我恳求您不要折磨自己了,把您的来意统统说出来吧。”

“您有把握我来是有用意的吗?”

“我……从您脸上看得出来了。”吉洪垂下眼睛低声道。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脸色有点苍白,他的两手也在微微发抖。有几秒钟,他一动不动和一言不发地看着吉洪,仿佛在最后下定决心似的。最后他终于从他上衣一侧的口袋里掏出几张印好的东西,放在桌上。

“这是几张准备散发的材料。”他用有点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哪怕只有一个人看过,那,您知道,我就不必把它们藏着掖着了,而是谁都可以看。就这么定了。我根本不需要您帮忙,因为我已经决定了一切。但是,您读一读吧……不过您读的时候,什么话也别说,等您读完之后再告诉我一切……”

“要读吗?”吉洪犹疑不决地问。

“读吧,我早就平静了。”

“不行,没有眼镜看不清,字体太小,是国外印的。”

“给您眼镜。”斯塔夫罗金把桌上的眼镜递给他,把身子一仰,斜靠在沙发上。吉洪埋头阅读。

这份东西的确是在国外印的——一共三张,用普通的小张信纸印刷而成,而且装订在一起,想必是在国外的某个俄文印刷厂秘密印刷的,乍一看,这份东西很像传单,标题是:《斯塔夫罗金的自白》。

现在我把这份文件一字不差地写进我的这本记事录。大概,这文件现在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了。我只改正了一些拼写上的错误,这类错误相当多,有些错误甚至使我惊讶,因为本文作者毕竟是个受过教育的人,甚至可以说读过许多书(当然,相对而言)。在遣词造句上我未作任何改动,尽管措词不当,甚至含义不清。至少显而易见,作者首先不是文学家。

斯塔夫罗金的自白

我叫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是一名退伍军官,一八六一年住在彼得堡,纵情酒色而又并不从中感到愉快。当时,在一段时间内,我有三处住房。其中一处我自己住,住的是公寓,房东兼管包饭和家务照料,那时玛丽亚·列比亚德金娜(她现在是我的合法妻子)也住那儿。另有两处住房是按月租赁的,为了拈花惹草:其中一处供我和一位爱我的太太偷情,而另一处则供我和她的侍女干那苟且之事,有一个时期,我很想把她们两人凑到一起,让这位太太和侍女当着我的朋友和她的丈夫的面不期而遇。我知道她俩的性格,我期待着能够从这个混账的玩笑中得到大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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