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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吉洪的修道室(2)

“四年前我没有到过这里的修道院,”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甚至有点粗鲁地反驳道,“我还是小时候到这里来过,那时候您根本不在这里。”

“说不定您忘了?”吉洪小心翼翼地说,并不坚持。

“不,我没有忘;说我不记得岂不可笑,”斯塔夫罗金有点过分地坚持道,“也许您只是听说过我,于是就形成一种观念,因此自己也弄糊涂了,以为见过我。”

他默不做声。这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发现,他脸上有时掠过一阵神经质的抽搐,大概很早以前就患神经衰弱的症状。

“我看到您今天不舒服,”他说,“看来,我还是走的好。”

他甚至从座位上微微站了起来。

“是的,今天和昨天我觉得两腿疼得厉害,夜里又睡得少……”

吉洪打住了。他的客人又突然陷入方才那种莫名其妙的沉思中。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约摸两分钟。

“您在观察我?”他突然惊慌而又疑惑地问道。

“我看着您的模样,想起了令堂的面容。尽管外表不像,但是内心深处,精神上却有许多相似之处。”

“一点不像,尤其是精神上。甚至一点一也不像!”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又惊惶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毫无必要而又过分地固执己见。“您这样说……是出于对我的处境的同情,真是扯淡。”他忽地贸然说道,“啊!难道家母常到您这儿来?”

“常来。”

“我倒不知道。从来没听她说过。常来?”

“几乎每个月,有时更勤。”

“从来,从来没听说过。没听说过。您当然听她说过我是疯子啰。”他又突然加了一句。

“不,她倒没有说您是疯子。不过,这想法倒也听说过,不过是听别人说的。”

“既然连这些小事都记得起来,可见您记性很好。那么关于打耳光的事您也听说了?”

“略有耳闻。”

“就是说,全知道了。您的空余时间也太多了嘛。那么关于决斗呢?”

“决斗的事也听说了。”

“您在这里听说的事不少啊。瞧,连报纸都不要。沙托夫没告诉过您我要来吗?啊?”

“没有。不过,我认识沙托夫先生,但是已经好久没有见他了。”

“唔……您那里挂的是什么地图?啊,最近这次战争图!您看这干吗?”

“对照书本查看一下地图。描写得非常生动。”

“给我看看;对,这书写得不错。不过,您看这书有点怪。”

他把书移到跟前,匆匆瞥了一眼。这是一部叙述最近这次战况的、很有才华的大部头书,不过与其说它是军事著作,不如说它是一本纯文学的书。他把这本书随便翻了翻,蓦地不耐烦地把它推到一旁。

“我根本不知道,我干吗要到这里来?”他厌恶地说道,两眼直视吉洪,仿佛在等候他的回答。

“您也像不大舒服似的?”

“是的,我感到不舒服。”

于是他突然讲到,不过是用最简短和最急促的语言,因而有些话很难听懂,他讲到他常常(尤其在夜间)会出现某种幻觉,有时他常常看到或感觉到他身边有一个凶恶的怪物,对他冷嘲热讽,但又“很合乎情理”,“他以不同的面貌和不同的性格出现,但又是同一个人,因此我常常气不打一处来……”

这些推心置腹的话显得十分古怪而又自相矛盾,真像是疯子说出来的话。但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又带着他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奇怪的坦率,而且显得十分忠厚老实,这完全不符合他的个性,倒像他换了个人,过去的他在不经意中完全不见了似的。他讲到他见到这个幽灵时充满恐惧,可他在暴露这种恐惧时又丝毫不以为耻。但是这一切转瞬即逝,就像蓦地出现那样,又蓦地消失了。

“这全是扯淡。”他醒悟过来后又不好意思地、懊恼地迅速说道,“我要去看大夫。”

“一定得去。”吉洪肯定道。

“您说得这么肯定……您见过像我这样的常有幻影出现的人吗?”

“见过,但是很少。我记得我一生中只见过一个这样的人,是个军官,在他丧偶之后,而他夫人是他不可替代的终身伴侣。至于另一个人,只是听说。这两人都在国外治好了……您出现这种情况很久了吗?”

“将近一年了,但全是扯淡。我要去看大夫。而这全是扯淡,荒唐之至。这是我自己的不同变形,别无其他。由于我刚才加上了这……这句话,您大概以为我依旧在怀疑,依旧不相信这是我,并不真的是魔鬼吗?”

吉洪疑惑地望了望他。

“我说……您当真看见他了?”他问,就是说他排除了这无疑是一种假象,是一种病态的幻觉的任何怀疑,“您当真看见什么人形的东西了?”

“真奇怪,您会坚持问这问题,我不是告诉您我看见了吗,”斯塔夫罗金又开始发火,而且越说火气越大,“当然看见了,就像我现在看见您一样……可有时候我虽然看见了,可是没有把握说我看见了……而有时候我又没有把握说我看见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我还是他……这全是扯淡。难道您就没法肯定,无论如何没法肯定这的确是魔鬼吗?”他又笑着加了一句,猛地转为一种嘲弄口吻,“这岂不更合乎您干的这行当吗?”

“很可能这是一种病,虽然……”

“虽然什么?”

“虽然魔鬼无疑是存在的,但是对他们的理解却可能极不相同。”

“所以您就马上重新低下了眼睛,”斯塔夫罗金带着一种恼怒的嘲讽接口道,“因为您为我居然相信魔鬼,可是又假装不信,还向您狡猾地提出问题:他是否当真存在?您为我感到羞耻,是不是?”

吉洪模棱两可地微微一笑。

“要知道,低下眼睛对您是根本不合适的:不自然,可笑,装模作样,为了满足您的无礼举动,我要放肆而又严肃地告诉您:我相信魔鬼,根据教义信,相信真有魔鬼,而不是魔鬼所包含的寓意,我不需要向任何人探听任何情况,这就是我要向您说明的一切。您肯定高兴极了……”

他神经质地、不自然地笑了起来。吉洪用和善的、仿佛有点胆怯的目光好奇地望着他。

“您信仰上帝吗?”斯塔夫罗金忽地贸然问道。

“信。”

“不是《圣经》上说,只要你信,命令这座山移开,它就会移开吗……不过,这全是扯淡。然而我终究想好奇地问一下:您能不能移动山?”

“上帝吩咐,我就能移开。”吉洪低声而又克制地说,又开始低下了眼睛。

“嗯,这不等于上帝自己在移开吗。不,我是说您,您,因信仰上帝而赏赐您?”

“也许我不能移开。”

“‘也许’?这倒不坏。为什么您要疑惑呢?”

“因为我不完全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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