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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最后漂泊(6)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几乎带着责备的神情望着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异常激动的脸,几次做手势想阻止她讲下去。但是她固执己见,非把话说完不可:据她说,今年夏天,她跟一位“很有地位的贵族太太”从城里已经到这里来过一趟,为了等轮船,甚至还在这里住了整整两天,您哪,受的那份罪呀,就甭提了,想想都叫人害怕。“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因为您一个人包下了这房间……我说这话,不过是给您提个醒……那边那个房间已经住进了客人,一个上了点年纪的人和一个年轻人,还有一位带着孩子的太太,而到明天下午两点前这木屋就会挤满人,因为轮船已经两天不来了,明天准来。因为您单独要了这房间,还因为您向他们要吃的,再加上因为您得罪了所有的客人,他们肯定会漫天要价,甚至在两大京城里都没听说过,您哪……”

但是他痛苦,真正地痛苦:

“Assez, mon enfant,我求您了;nous avons notre argent, et après-et après le bon Dieu。我甚至奇怪,您为人高尚,善解人意……Assez, assez, vous me tourmentez,”他歇斯底里地叫道,“我们前途无量,可您……您却吓唬我,要我为未来担心……”

接着他就立刻开始讲自己的生平,他说得很急,起先甚至都听不大懂他到底在说什么。这生平说了很长时间。端来了鱼汤,端来了炸鸡,最后又端来了茶炊,而他仍旧在讲,讲个不停……他说得有点古怪和略显病态,不过他本来就有病在身。使脑力蓦地处于这种紧张状态,到后来当然难免会(在他叙述的整个过程中,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已经忧心忡忡地预见到了这点)影响到他那本来就已经衰弱的身体,使他立刻感到筋疲力尽:他几乎从童年时代讲起,那时他“心胸开阔,朝气蓬勃,在田野里奔跑”;讲了一小时才讲到他两次结婚以及在柏林的生活。不过,说到这里,我不敢哑然失笑。这里有某种对他来说崇高的东西,用最时新的语言说,几乎是为生存而斗争。他在自己面前看到一个他预先为自己选定的未来的伴侣,并急于可以说告诉她。他的天才不应当对于她仍旧是秘密……也许,他关于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的看法未免过甚其词了,但是他已经选定了她。他不能没有女人。他在她的脸上也清楚地看到,她几乎对他毫不了解,甚至对他最根本的东西也一无所知。

“Ce n'est rien, nous attendrons,暂时她可以凭预感来理解……”他寻思道。

“我的朋友,我需要的只是您的心!”他打断自己的叙述,向她感慨系之地说道,“还有您现在看着我的这可爱的、迷人的目光。噢,不要脸红!我已经告诉过您了……”

他对自己生平的叙述几乎变成了一整篇学位论文,说什么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也不能够理解他,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啦,又说什么“在我们俄罗斯埋没了多少人才”啦,等等,对于那个可怜的、已经被他抓住的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来说,简直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后来她沮丧地告诉别人,当时他说了许多“很有学问的话,您哪”。她微微瞪大了眼睛听着,听得分明很痛苦。后来,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忽然想幽默一下,对我国的“进步分子和当权派”冷嘲热讽、竭尽挖苦之能事的时候,她只好愁苦地强作笑脸,甚至试着微笑了两次,来回答他的大笑,但是她的笑比哭还难看,因而到最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于是就更激烈和更恶狠狠地鞭挞起虚无主义者和“新人”来。他说到这里简直把她吓坏了,当他终于说到自己的罗曼史时,她才稍许松了口气,不过虽说松了口气,还是极其靠不住的。女人永远是女人,哪怕她是修女。她摇着头,莞尔微笑,立刻又满脸通红,垂下了眼睛,这就使得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欣喜若狂,甚至灵感勃发,不惜信口开河,胡编一气。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在他嘴里变成了一个美艳绝伦的黑发女郎(“倾倒”了彼得堡和欧洲各国的许多京城和首都),至于她丈夫“在塞瓦斯托波尔饮弹”身亡,完全是因为他感到自己不配得到她的爱,所以只好让位给他的情敌,即那个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了……“不要不好意思,我的文文静静的女基督徒!”他向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叫道,几乎自己都对他所说的一切信以为真了,“这是某种崇高的感情,某种非常微妙的感情,以至于我俩一辈子甚至一次也没有互相表白过。”在他进一步的叙述中发现,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原来是一位金发女郎(如果他说的不是达里娅·帕夫洛芙娜,那我就不知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究竟在说谁了)。这位金发女郎在各方面都幸亏那位黑发女郎,她是作为一门远亲在她家长大的,黑发女郎终于发现金发女郎爱上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于是就主动地深藏不露。而那位金发女郎也发现黑发女郎爱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主动地深藏不露。于是他们仨全都因为互相谦让而心力交瘁,就这样深藏不露地沉默了二十年。“噢,这是多么强烈的感情啊!”他感叹道,并在最真挚的狂喜中泣不成声。“我看到过她(黑发女郎)美貌如花的岁月,每天都看到她‘怀着心灵上的创伤’从我身边走过,仿佛对自己的美貌感到害羞似的。”(有一次他说:“她对自己的肥胖感到害羞。”)最后,他抛开这整个仿佛热病缠身的二十年的梦幻出走了——Vingt ans!他现在就流落在乡间的大路上……接着,他就在某种似乎脑炎发作的状态下开始向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说明,今天“他俩不期而遇是命中注定的,他俩将永不分离”,这次相遇肯定会有重大意义。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终于从沙发上非常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他甚至企图在她面前跪下,因此她都哭了。暮色渐浓,他俩在插上门的房间里已经待了好几个小时了……

“不,最好让我住到那一间屋去。”她嗫嚅道,“不然的话,说不定人家会有什么想法的,您哪。”

她终于挣脱出来;他放她走的时候向她保证,他一定立刻躺下睡觉。他俩分手时,他说他的头很疼。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还在刚进来的时候就把自己的背袋和行李留在了第一个房间里,夜里她打算跟房东夫妇住在一起;但是她没有能够休息成。

半夜,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亚霍乱又发作了,这病,我和他的所有的朋友都很熟悉——这通常由于他神经过度紧张和精神上受到大的刺激所致。可怜的索菲娅·马特维耶芙娜一夜未睡。因为要侍候病人,她不得不在木屋里出出进进地经常经过主人的房间,因此睡在这里的其他旅客和女主人常常悻悻然发牢骚,最后甚至骂开了,因为天还没亮她就想生茶炊。在疾病发作期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有时候他模模糊糊地似乎看到有人在生茶炊,有人在喂他喝什么饮料(马林果汁),有人用什么东西在焐他的肚子和胸部。但是他几乎每分钟都感到她就在他身边,她不断地出出进进,把他从床上扶起来,又让他躺下。直到半夜三点他才好起来;他坐起身来,从床上放下了两腿,不假思索地就跪倒在她面前的地板上。这并不是不久前的下跪;简直是趴倒在她脚下,亲吻她的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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