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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决定(7)

“最最亲爱的大少爷,你胡说,瞧着你都让我觉得可笑,你那脑袋瓜子也太轻信了嘛。斯塔夫罗金先生站在你面前就像站在楼梯上,而你就像条愚蠢的小狗似的在下面冲他汪汪叫,他从上面向你啐口唾沫,还是给了你大面子。”

“你可知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勃然大怒,“我决不让你这混蛋离开这里一步,我要把你直接送进警察局。”

费季卡纵身站起,两眼露出了凶光。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陡地拔出手枪。这时迅速出现了一幕令他下不了台的丑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还没来得及瞄准,费季卡就陡地一闪身,用足力气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在这一刹那又响起了另一记可怕的耳光声,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全打在嘴巴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都傻了,瞪大了两眼,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突然砰地一声一个倒栽葱摔倒在地。

“给您点厉害瞧瞧,活该!”费季卡以胜利者的姿态大喝一声;霎时抓起便帽,提起长凳下的包袱,扬长而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失去了知觉,喉咙里发出嗄哑的声音。利普京甚至以为发生了凶杀案。基里洛夫慌不迭地跑进厨房。

“往他头上浇水!”他叫道,随即拿起铁勺,在桶里舀了一勺水,浇在他头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动弹了一下,微微抬起头,坐了起来,神态茫然地望着前面。

“嗯,怎么样?”基里洛夫问。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依旧认不出人来;但是,看见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的利普京,他微微一笑,笑得叫人恶心,接着便一骨碌爬了起来,随手从地上拾起了手枪。

“要是您明天也像那个无耻的斯塔夫罗金那样一走了之的话,”他怒气冲冲地问基里洛夫嚷道,满脸煞白,说话结结巴巴,吐字也不清楚,“哪怕您跑到天边,我也要把您……像只苍蝇似的吊死……踩死……明白吗!”

说罢,他把手枪瞄准了基里洛夫的脑袋;但是差不多同时,他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放下了手,把手枪塞进了口袋,接着一句话也不说,抬腿跑出了公寓。利普京跟在他后面。他俩从原来的洞口爬了出去,又抓住板墙走过了那个陡坡。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那条胡同里大踏步地走着,以致利普京勉强才赶得上。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他蓦地停住了。

“怎么样?”他挑衅似的向利普京转过身来。

利普京记得他身边有枪,一想起刚才那场面还在浑身发抖;但是他的答复不知怎么突然自动地、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

“我想……我想:‘从斯摩棱斯克到塔什干,人们根本就没有焦急地等待那个大学生。’”

“您看见费季卡在厨房里喝什么了吗?”

“喝什么?喝伏特加呗。”

“那您就放明白点,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喝伏特加。我劝您以后考虑问题的时候要记住这点。而现在您去见鬼吧,一直到明天我用不着您……但是您给我小心了:别犯傻!”

利普京没命似的拔腿就往家跑。

他早就准备好了一份冒名顶替的护照。甚至想起来都让人觉得离奇,这个恪尽厥职的小人物,这个家庭里的小暴君,大小也是个官(虽说是个傅立叶主义者),而且首先是个资本家和高利贷者——居然早就私下里产生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想法,准备好了这份护照,以防不测,以便利用它溜到国外去,假如……他认为这个假如是有可能的,虽说,当然,他自己也始终弄不清这个假如到底可能意味着什么。

但是现在它突然自动明朗化了,而且以完全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现。当他在人行道上听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骂他是“混蛋”后,他走进基里洛夫家时所产生的那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想法是这样的:明天一大早干脆撇下一切,逃亡国外。谁若不信这种稀奇古怪的事甚至现在还常常出现在我国日常的现实生活中,那就让他去查一查所有逃亡国外的俄国真正流亡者的经历。没有一个人逃亡国外是出于比较聪明和比较现实的考虑。都是因为怪影迭现,异想天开,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跑回家后,先锁上门,拿出背囊,七手八脚地开始归置东西。他最关心的是钱以及到底能抢救回来多少钱。正是要抢救,因为照他看来,他已经一小时也耽误不得了,天一亮他就必须在大道上。他也不知道他将怎么坐火车;他模模糊糊地拿定了主意,在离城第二个或第三个大站上车,至于怎么到那儿去,哪怕步行也行。各种各样的想法就像旋风似的在他脑子里打转,他就这样本能地和无意识地归置着背囊,自是——他又突然停了下来,放下手中的一切,发出一声长叹,挺直了身子,倒在沙发上。

他清楚地感到,并且突然意识到,跑,他看来是会跑的,但是,他到底应该在沙托夫死前还是死后跑呢——要解决这个问题他现在已经完全无能为力了;他现在不过是一具粗笨的、没有感觉的躯体,一堆随遇而安的行尸走肉,但是他却被一种外来的、可怕的力量所驱动,虽然他身边有出国护照,虽然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置沙托夫的事于不顾(要不然,他何必这样匆忙呢),但是他要逃跑也不应当在沙托夫死前逃跑,不应当甩手不管沙托夫的事,而是必须在沙托夫死后再逃跑——这已经是决定了的,无可更改的和铁板钉钉的。他锁在房间里和躺在沙发上,感到难以忍受的苦恼,每分钟都在瑟瑟发抖和对自己都感到奇怪,忽而呻吟,忽儿胆战心惊,好不容易才挨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这时忽然出现了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推动他,使他立刻下定了决心。十一点,他刚打开房门走出去,家里人就告诉他,那个强盗,那个使所有人都闻风丧胆的、越狱逃跑的苦役犯费季卡,那个抢劫教堂,不久前又杀人放火,受到警方密切监视,可是一直也没能抓住的费季卡,今天黎明时分找到了,他是被人杀死的,出事地点就在离城七俄里处,在从大路拐向扎哈林诺村的三岔口,他们还告诉他,全城已经在议论纷纷。他立刻从家里拼命跑出去,到处打听这事的细节,终于获悉:第一,费季卡被发现时脑袋已被打穿,从所有的迹象看,他身上的钱已被洗劫一空;第二,警方已产生严重怀疑,甚至拥有某些过硬的证据,足以肯定杀害他的凶手就是什皮古林厂的福姆卡,也就是费季卡无疑曾跟他一起在列比亚德金兄妹家杀人放火的那主儿,后来他俩在半道上发生了争吵,因为费季卡似乎把从列比亚德金那里抢来的一大笔钱私吞了……利普京又跑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住处,终于在暗中悄悄地打听到,昨天,虽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回家已是半夜一点左右,但却整夜安安稳稳地睡在自己家里,一直睡到早晨八点。不用说,不可能有任何疑问,强盗费季卡的死没有任何非同一般的地方,干这行当的人最常见的也就是到头来落得这样的下场,但是那句预示着凶险的话“今晚费季卡是最后一次喝伏特加了”,同这个预言的立刻得到证实这一巧合,却是那么意味深长,以致利普京突然不再动摇了。这个推动力就像一块大石头陡地落到他身上,把他永远压在了底下。他回到家后,默默地把自己的背囊用脚踢到了床底下,而晚上,在规定的时刻,他头一个来到了约定与沙托夫见面的地点,诚然,他兜里仍揣着自己的护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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