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艺会(6)
时间:2022-02-22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点击:次
四 然而,我还是再一次跑到后台去找他,总算赶上了警告他,我情不自禁地告诉他,按照愚见,一切都吹了,他最好谢绝登场,立刻乘车回家,哪怕推托说上吐下泻,得了亚霍乱,我也可以拿下蝴蝶结跟他一起走。这时他已经朝台上走去,闻言突然停了下来,高傲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庄严地说: “先生,您为什么认为我会做这种下三烂的事呢?” 我只得退避三舍。我就像二二得四一样坚信,他非闯出点祸来是不会从那里退场的。然而正当我垂头丧气,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眼前又闪过那位外来教授的身影,也就是紧接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之后轮到他上台,方才总是向上举起拳头,使劲挥动一下又放下来的那位教授。他仍旧忽前忽后地走来走去,陷入深思,嘴里念念有词地喃喃自语,脸上挂着挖苦的但又得意洋洋的笑容。我不知怎么几乎毫无用意地(这时我又鬼迷心窍地做了这个多此一举的事)走到他身边。 “我知道,”我说,“根据许多先例,倘若讲演的人让观众听讲超过二十分钟,他们就听不下去了。任何人,不管多有名气,也坚持不了半小时……”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甚至好像气得浑身发起抖来。他脸上流露出无比的高傲。 “不劳费心。”他轻蔑地嘟囔道,径直走了过去。这时大厅里响起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声音。 “唉,让鬼把你们全抓去吧。”我想,接着便向大厅跑去。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还在一片混乱的余波中便安坐在圈椅上了。他分明遇到了一些对他不怀好意的目光(近来在俱乐部里不知怎么大家也不再喜欢他了,远不如从前那样尊敬他了。)不过也没有人嘘他,这就很不错了。从昨天起我就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我总觉得,只要他一露面,就会有人嘘他。当时,因为还有点乱,大家甚至都没有立刻注意到他。他们对待卡尔马津诺夫尚且如此,他又能指望什么呢?他面色苍白;他已经有十年没有在观众前露面了。根据他激动的神态,以及他身上我十分熟悉的一切,我很清楚,他自己也把他这次上台看做将决定自己命运的大事,或者与此相类似。我害怕的也正是这点。这人对我很宝贵。当他张开嘴,我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时,我心里的那种滋味就不用说了! “诸位!”他突然说道,好像横下一条心豁出去了,同时声音也几乎变了:“诸位!还在今天早晨我面前就放着一张不久前在这里散发的非法传单,而我已是第一百次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它的秘密究竟何在?’” 整个大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他,有些目光还流露出恐惧。没说的,他有本事一开口就抓住听众。甚至从后台也探出了好几个脑袋,利普京和利亚姆申贪婪地谛听着。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又向我连连摇手: “阻止他,无论如何要阻止他!”她惊慌地悄声道。我只是耸耸肩膀,难道一个拿定了主意的人你阻止得了吗?唉,我太了解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啦。 “嘿,讲起传单来啦!”听众中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整个大厅掀起了一阵骚乱。 “诸位,我解开了这整个秘密。它们能产生效果的整个秘密就在于它们愚蠢!”他的眼睛开始发亮。“是的,诸位,如果这是一种蓄意的愚蠢,出于某种打算佯装出来的愚蠢——噢,这甚至算得上是天才之作!但是必须对它们说句完全公道的话:它们什么也没有佯装。这是最露骨、最老实、最直截了当的愚蠢——c'est la bêtise dans son essence la plus pure, quelque chose comme un simple chimique。假如这说得哪怕再聪明一丁点儿,那任何人都会立刻看出这种直截了当的愚蠢实在太浅薄了。但是现在所有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谁也不相信这竟会愚蠢到这么原始的地步。‘不可能这里没有任何更深的含义。’任何人都在暗自嘀咕,都在寻找它的秘密,都认为其中另有奥妙,都想在字里行间看出点名堂来——于是,效果就达到了!噢,这愚蠢还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隆重的奖赏,尽管它如此经常地理应得到这种奖赏……因为,en parenthèse,愚蠢就跟最高的天才一样,在人类的命运中是同样有益的……” “四十年代的俏皮话!”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但说得非常温文尔雅,但是紧接在这人之后,一切犹如脱缰之马,开始了一片喧哗和吵闹。 “诸位,乌拉!我建议为愚蠢干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叫道,他已经完全发狂了,竟向全大厅的人叫阵。 我以给他倒水为名,跑到他跟前。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别说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恳求您……” “不,别管我,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他提高了嗓门冲着我来了。我赶紧逃跑。“Messieurs!”他继续道,“干吗要激动呢,我听到的这些愤怒的喊叫要干吗呢?我是拿着橄榄枝到这里来的。我带来了最后的话,因为在这件事上我有最后发言权——我们将言归于好。” “打倒!”一些人叫道。 “安静,让他说嘛,让他把话说完嘛。”另一部分人吼道。尤其激动的是那个教员,他已经大着胆子说过一次话,仿佛开了口就再也停不下来似的。 “Messieurs,这件事的最后一句话是彼此宽容。我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我要庄重地宣布,生命的气息一如既往地吹拂着,年轻一代的活力也尚未枯竭。当代青年的热情就像我们那个时代的青年一样纯洁而又光辉灿烂。只发生了一件事:目标转移了,一种美被另一种美所代替!全部困惑仅仅在于,何者更美:莎士比亚还是皮靴,拉斐尔还是petrole?” “这是告密?”一部分人悻悻然叫道。 “这是中伤他人名誉的问题。” “Agent-provocateur!” “而我要宣布,”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无比狂热地发出尖叫,“而我要宣布:莎士比亚和拉斐尔高于农民解放,高于民族,高于社会主义,高于年轻一代,高于化学,高于几乎整个人类,因为他们已经是成果,全人类的真正成果,也许还是人类可能取得的最高成果!美的形式已经达到,如果达不到它,也许我都不想活了……噢上帝!”他举起双手拍了一下,“十年前在彼得堡我也是这样在台上大声疾呼,讲的也是这些话,用的也是这些词,他们也像现在这样什么也听不明白,还笑,还嘘;目光短浅的人们,要让你们听明白,你们究竟还缺少什么呢?要知道,你们要知道,没有英国人,人类还能活下去,没有德国也行,没有俄国人更不在话下,没有科学也行,没有面包也行,只有没有美绝对不行,因为在这世界上就根本无事可干了!整个秘密就在这里,整个历史也就在这里!没有美连科学本身也无法存在,一分钟也不能存在——现在在笑的人们,你们知道这道理吗——科学将会变成不开化,你们连一颗钉子也发明不出来……我决不退让!”他怪叫一声作为结束,用拳头使劲捶了一下桌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