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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续)(5)

“此言有理,您就到台阶上去站会儿吧。带上雨伞。”

“雨伞,您的……我配用吗,您哪?”大尉巴结得过了头。“雨伞人人配用。”

“您一下子就确定了minimum人权……”

但他已经是在机械地喃喃自语了;他已经被这消息弄得六神无主,完全被弄糊涂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当他走到台阶上,撑开雨伞之后,几乎立刻就在他那浅薄而又狡诈的脑海里又开始出现那永远使他自我宽慰的想法,是人家跟他耍滑头,是人家跟他说假话,既然这样,那怕什么,倒是人家应该怕他。

“既然是在说谎骗人,既然是在耍滑头,那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呢?”他觉得心烦意乱。在他看来,宣布婚事是荒唐的:“没错,这么一个神秘高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活着就是为了对人们作恶。嗯,如果是他自己害怕,从星期天当众受辱以后就开始害怕了,而且非常害怕,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那又怎么样呢?因此他才跑来告诉我,说什么他自己要来公开这事,因为怕我捅出去。我说列比亚德金,你可别弄错呀!既然他自己希望公开,那他干吗要深更半夜偷偷地跑来找我呢?如果说他害怕了,那就说明他现在害怕,就在眼下,就在这几天……我说列比亚德金,你可别看走了眼,走岔了道呀……”

“他还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来吓唬我。啊呀呀,不得了,啊呀呀,了不得;不,这才不得了呢!我鬼迷心窍,对利普京说漏了嘴。鬼才知道这些魔鬼在打什么鬼主意,永远也搞不清他们的鬼名堂。又要像五年前那样开始折腾了。没错,我能向谁告密呢?‘您没有犯浑给谁写过什么信吧?’唔。可见,是可以借口犯浑给什么人写信的,不是吗?该不会是他在给我出点子吧?‘您要上彼得堡去就是为了干这个。’骗子,我不过做过这梦,可是他连我做过什么梦都猜到了!倒像他怂恿我去干似的。这里大概有两种可能,非此即彼:要么因为他肆意胡闹自己害怕了,要么……要么他自己什么也不怕,而只是怂恿我去告发他们大家!啊呀,不得了,列比亚德金,啊呀,可别打错了算盘啊……”

他深深地陷入了沉思,都忘了偷听。不过,要偷听也难;房门很厚实,而且是单扇的,他们的说话声又很低,只能听到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大尉甚至啐了口唾沫,又走到台阶上,在沉思中吹起了口哨。

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的房间比大尉住的那间大一倍,里面的家具同样十分粗陋;但是放在长沙发前的那张桌上却铺了一条很漂亮的花桌布;桌上点着一盏灯;整个地板上铺着一块很漂亮的地毯;卧榻被一块长长的、横贯全屋的绿色帷幔隔开了,此外,桌旁还放着一把大软椅,不过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并没有坐在这把软椅上。在墙角,正如在以前那套住宅里一样,供着一尊圣像,圣像前点着一盏油灯,而在桌上则放着同样一些必不可少的小物件:一副纸牌,一面小镜子,一个歌本,甚至还有一只奶油面包。此外,还多了两本带彩色插图的书,一本是从流行的游记中摘选出来供少年们阅读的书;另一本是轻松的劝谕性的故事集,多半是骑士故事,用作圣诞晚会的礼物或学校的课外读物。还有一本收藏着各种照片的影集。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正如大尉预先告知的那样,正在等候客人光临;但是当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走进她屋里的时候,她却睡着了,半躺在沙发上,斜靠在一个粗绒线织的靠垫上。客人悄无声息地随手关上了门,仍旧站在原地,开始端详这个睡着的女人。

大尉说她作了一番打扮,他这是瞎说。她跟星期天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家一样穿着那身深色的连衣裙。也像上回那样,她的头发在后脑勺上绾了个小小的发髻;也像上回那样裸露着又长又瘦的脖子。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送给她的那条黑色披肩,被用心地叠好,放在沙发上。也像上回那样,粗俗地抹了粉,搽了胭脂。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还没站够一分钟,她就突然醒了,好像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注视她,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子。但是,客人心里大概出现了什么奇怪的想法:他继续站在门口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用锐利的目光,无言而又固执地端详着她的脸。也许,这目光过于严厉了,也许,其中流露出一种厌恶。甚至对她的恐惧流露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假如这并非因为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浓睡初醒仿佛觉得如此的话;但是在几乎只有片刻的等待之后,这个可怜的女人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十分恐惧的神态;脸上掠过一阵痉挛,她晃动着两手,举了起来,突然像个吓坏了的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再过一刹那,她说不定会吓得大叫。但是客人清醒了过来;霎时间他的面部表情变了,他带着最亲切和最和蔼可亲的微笑走近桌子。

“对不起,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我意外来到,吓着您了,把您吵醒了。”他向她伸出一只手,说道。

软语温存产生了应有的效果,恐惧消失了,尽管她依然害怕地望着他,显然,竭力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怕兮兮地伸出了一只手。终于,一缕微笑怯生生地浮现在她的嘴唇上。

“您好,公爵。”悄声道,有点异样地端详着他。

“您大概做了个噩梦吧?”他继续越来越和蔼可亲,越来越亲切地微笑着。

“您怎么知道我做了这样的梦呢……”

她突然又发起抖来,身子往后一缩,向前伸出一只手,仿佛自卫似的,又准备要哭了。

“您别紧张,够了,有什么好怕的呢,难道您没认出是我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劝她道,但是这一回他花了很长时间都没能把她劝过来;她默默地望着他,始终带着一种痛苦的困惑,在她那可怜的头脑里盘旋着一种沉重的思虑,始终在冥思苦想,想要想出个结果来。她一会儿垂下眼睛,一会儿又突然向他匆匆一瞥。最后,她虽然没有平静下来,却似乎拿定了主意。

“请坐,请您坐在我身旁,让我以后能够看清您的脸。”她相当坚决地说道,似乎带着一种明显的新目的。“而现在您放心,现在我不会看您了,我往下看。同时,您也不要看我,直到我请您抬起头来为止。请坐呀。”她甚至不耐烦地加了一句。

一种新感觉分明越来越厉害地控制了她。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坐下后一直等着;出现了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唔!这一切让我觉得很奇怪,”她突然几乎厌恶地呢喃道,“当然,我乱梦颠倒,做了许多噩梦;不过我在梦中看到您时您为什么是那么一副模样呢?”

“好了,咱们别谈梦了。”他不耐烦地说道,尽管她不让他看她,他还是向她转过了身子,说不定方才那种表情又在他的眼睛里闪烁了一下。他看到,有好几次她非常想抬起头来看他,但是顽强地克制住自己,一直望着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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