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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折(第三节)(2)



    夏日的夜色缓缓来迟,我们不知不觉中已经走进水沟村了。我们已商定好,在这儿过夜,明天一早赶往城郊汽车站。听说水沟村有两家农民偷偷开的黑店,每晚每人只收三角钱,正好适宜我们的经济基础。晚上本可以赶进城里,旅馆的住宿费是无法支付的。我们已经忘掉了那位痴情的医学院的女生,开始向一位村民打问,谁家开着店子……

    水沟村真是名副其实,由两条沟组成,从东南边那条沟里流下来混浊的泉水,沟底落积着污黑的树叶,容纳了半个村子里居民的排泄物,水已变成黑糊糊的臭流了。从西边伸展过来的是一条干沟,晴天里没有流水,已经变成一条自然的通道。两条沟在源坡下交叉在一起,有一座小小的土桥,跨上这上桥便是进入水沟村的第一步。

    我俩站在土桥边,同时在猜度,黑店在哪条沟里开着?往干沟里瞅瞅,再往流水的南沟里瞧瞧,沟里全是倚着崖壁而凿成的一孔孔窑洞,窑院前的平场上,零零散散地竖起一座座后墙特高而檐墙甚矮的厦屋,经一位老者指点,我们就沿着干沟走进去。

    沿着干沟走上去,他巡查左边,我睃巡右路,走到沟腰里,我终于在一座厦屋的土坯山墙上,看到一块小得有点贼头贼脑的招牌,大约只有一只锨板那么大一块木牌,挂在一根木撅子上,走近一看,木牌上写着两个畏畏缩缩的黑字:客店。我猜想,既然是黑店,当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张罗出一张醒目而体面的牌匾;这只小牌,大约只是在日暮天黑时挂出,给急于投宿的行人指一指所在,白天就要摘掉了。

    惠畅已经叩响了土垒门楼下的黑色门板。

    小院里有轻快的脚步声,门开了,一个彪形大汉站在门口。

    “请问。这儿歇客吗?”

    “歇。”

    “住一宿多少钱?”

    “五毛。”

    “有便宜点儿的铺位吗?”

    “一律五毛。”

    我和惠畅对看一眼,大约都在心里盘算,能不能支付这一笔住宿的开销。我身上只装着一张红色票面的一元币,住宿花去五毛,坐公共汽车进城票价要二毛,来回四毛,那么剩下一毛票儿,只够喝开水了。我正在为难,惠畅已经转身走了,转过头来招呼我说:“走吧!我已经瞅好一个地方了,火车站候车室挺宽敞!”

    我和惠畅刚走下沟底,那位彪形大汉却站在沟楞上叫:“喂!四毛住不住?”

    “三毛。”惠畅很嘎气地说,“我不会罗啰嗦嗦地讨价还价。”做出不耐烦的高傲神气,立马要走的架势。

    “三毛就三毛吧!”彪形大汉口气软下来。

    两间厦屋,一铺用土坯盘垒的土炕,铺着一页蔑条很粗的苇席,叠垒着几条补疤联着补疤的被子。我立即看出,这厦屋其实并不是职业性的店房,而是地地道道的农家住屋,不过在光席上多搁了几条破被子罢了。脚地上放着一条长板凳,凳面横竖着沟沟道道,使人会产生一种百年古物的直感。

    彪形大汉用黑釉瓷盆端来半盆已经凉透的开水,放在靠墙根的白色板柜上,就冷着面孔说:“现在交了房钱,明早迟走早走请便。”

    我和惠畅又对视一眼。他大约怕我们天不明起来溜掉,每人就立即交出了三毛票,我们明早起得早,倒是省去了麻烦。

    彪形大汉收了钱。装在短袖蓝布衫的口袋里,没有走出门去,却在长板凳上坐下来,点着旱烟袋后,随口问:“二位从哪儿来?没有行李?”

    他大概把我们看成肩挑山货进城的脚夫了,却不见行李。惠畅很爽快地说:“我俩到城里去开会。”

    “唔!你们是队干部?”他扬起头,重新打量我们一眼,“既是干部,你们该是懂政策的,敢问这‘瓜菜代’年谨,还得多久?”

    “快了!相信党和人民,困难很快就会过去的,今年比去年不就强一大截吗?”惠畅给他宣传,鼓励,“今年的秋田比去年好,生产队分的粮食肯定多些……”

    “嗬呀!人真是饿得撑不住了哇!”彪形大汉叹着气,“盼得明年雨水好……”

    煤油灯盏昏暗的光亮里,我打量着这个彪形大汉,敞开着短袖衫儿的前襟,露出肌肉棱蹭的紫红的**,卧蚕眉,条形大眼,直通通的鼻梁,阔大的嘴巴,真乃一条关中大汉的体魄。从这样强悍的体魄里发出的哀婉的叹息,使人感到如此别扭,真亏他长着这一架派势!照我推想,这样强悍的躯体该当有英雄的豪言如雷轰击,才显得与他的体魄相协调。我不由地问:“你做啥营生?”

    “种地嘛!叼空到长乐坡‘拽偏套’。”他淡淡地说,“队里去年没决分,今年也玄乎。干一年白干了,没个指望。我到长乐坡去给人力车挂偏套,从坡下拽到坡顶,二毛钱,一天能弄两三块,买点高价包谷,就这……”

    我忽然意识到,我和惠畅虽然也免不了挨饿,却不觉得绝望和悲哀,是因为有那么一个虽然遥远而总是存在着的理想的目标,在诱惑我们,鼓舞我们,苦也不觉得太苦了。而眼前的这位彪形大汉呢?他自然没有想入非非的念头,也不会有将受大任于天的自我安慰吧?他的悲苦可能就双倍地沉重了。

    “你该是在队里好好干,发展集体生产,困难就克服了。”惠畅不忘记自己是党的宣传员的责任,宣传群众,“光靠拽偏套顾眼前不是办法……”

    “需得队里换了队长,换上好人,我就有指望了。”他摇摇头,“你们不知,现在的队长哇,一把能扣出六道渠儿……他不会长了,社员联名到公社告状了,党委杨书记说今冬整队,俺水沟五队是重点,我等着……”

    他又叹息一声,捏着烟袋出门去了,沉重的脚步声,响到后院的窑洞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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