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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奔流不息,唯爱与善意地久天长

  如果说以张艺谋为代表的第五代导演是以启蒙的自觉,群体性、民族性的焦虑绘制色彩浓重的“史诗油画”,那么第六代导演则是寥寥几笔勾勒出神情俱备的“写意图”,他们把镜头对准边缘人群的“灰色人生”,注重对社会状态和人物内心的刻画,用王小帅导演自己的话来说,是从“我们”转向了“我”的书写。在这种偏向纪实的美学风格中,我们或许可以捕捉中国普通民众30年来的生活状态和命运变迁,于回溯历史和历史真实中找寻到精神慰藉。

地久天长影评
 
  《地久天长》由王小帅执导,王景春、咏梅主演,斩获柏林电影节最佳男演员银熊奖和最佳女演员银熊奖,第三十二届最佳男主角金鸡奖和最佳女主角金鸡奖。电影时长三个小时,呈现了三个家庭三十年的遭际,以小见大、克制内敛地塑造了刘耀军、王丽云这一对普通的夫妻,面对计划生育、意外失孤、下岗下海等人生无常,选择慈悲宽容、淡然处世的人生态度。三十年,出走到回归,逃避到直面,罅隙到弥合,谅解到释怀,时光奔流不息,唯爱与善意地久天长。
 
  一、多时空的交叠叙事
 
  影片前两个十年割裂式地表达,过去时空和现实时空互不干扰,又暗自勾连。导演处理时空的转换既没有用华丽的转场、高超的剪辑,亦没有用人物视点直接回忆,而是好几个长镜头、景深镜头、空镜头。一是使叙事客观冷静,二是更为完整地凸显了时代背景。前一个十年轰鸣转动的机器、蓝色工整的制服、热火朝天的筒子楼、亲密无间的三户家人、以流行歌曲、舞会为标志的工人文化彰显了集体社会的温情和安逸,更为明显的“四个现代化,一对夫妇只要一个孩子”的宣传画、工人下岗的广场会议、人工引产的医院走廊又隐隐地暗示着“牺牲者”的命运,个体意识在巨大的政策号召下的无力与卑微。第二个十年,耀君、丽云两人南下福建,在一个既没有人认识,又听不懂别人说话的异世界里苟延残喘地活着,昏暗荒凉的海边一角,放眼尽是沙砾石块,暴雨一下,大水漫入屋内,锅碗瓢盆浮在水面,两人却是熟视无睹地一一收拾,这个场景下,绝望一词也是奢侈,时间给予这对失孤夫妇的,是枯寂的停滞,漫长的麻木。第三个十年,夫妇俩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十几年翻天覆地,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完全现代化的一切让人感觉迷惘和陌生,筒子楼一成不变的摆设却让人感动和安心。这种交叉叙事,丰富了影片的戏剧性和沧桑感,观众一时沉浸在十分真实的时空背景中,一时又抽离出来,置身于史诗的立场,感受导演想要传达的人生态度。观众直观地体会着时代、人物、命运充满张力的冲突,又产生审慎的思考、复杂的审美情感。
 
  二、命运无常与时代之殇
 
  第六代导演擅于书写个体经验,而我认为这部影片获得成功的最大特点是导演挣脱了个人经验的束缚,创作了更广泛人群都能共情的生命体验。影片取材的背景在新中国传统与现代更替之交,市场经济如同洪水猛兽,生于50年代的社会支柱群体茫然无措被推向个体原子化,躁动不安,机遇和危险并存的新社会。从建国初期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深受历史进步论的熏陶,怀揣着对现代化的向往,对道德的建设、制度的建设、自然的控制无不饱满的、旺盛的生命力和无处安放的自信。然而传统和现代观念巨大的落差,风起云涌的变革猛烈地冲击了一直处于主流规训的一代。
 
  影片重点表现了“计划生育”“失独”“下岗”“下海热”。悲剧来得猝不及防,“计划生育”与农耕文明香火传承的碰撞,开放与保守的碰撞……事实是一方登上了东方快车,吃尽了风口的红利;而另一方坍塌在传统与现代断裂处,按下了时间的暂停键,“我们的时间已经停了,剩下的就是慢慢变老”,这些被时代放逐的群体被赶到社会的角落,鲜有可以指望的未来,却有难以回首的荒芜。在刘耀军、王丽云夫妇身上,除去“失独”的标签,更可以看作在变迁的时代前迷失的家庭缩影。我想起80后东北写作新星郑执《仙症》一书中有一段这样的描述:“一辈子就是顺杆儿往上爬,爬到顶那天,你就是尖儿了。我卡在节骨眼儿了,全是灰”,这样的灰迷蒙了眼睛,困住了孤立无援的人们。我猜想这也是为什么普通观众可以共情,它触碰了每一个人内心被隐藏最深,最旷远的痛苦,最深层的恐惧,面对未知和无常的招架无力。
 
  三、慈悲地活着的生命美学
 
  影片受到不少争议,主要在于耀军、丽云夫妇默默无闻、毫不抗争的人生选择,对外也许无力挣扎,但人物内心的冲突也丝毫没有延展。丽云怀了二胎,耀军阻挡不了主任海燕的引产安排,只能窝囊地用拳头锤墙,生自己的气;星星溺水而亡,为了不影响浩浩,夫妻俩赶在大年夜出走;养子刘星叛逆鬼混,耀军、丽云冒雨寻找,办好身份证让他安然地出走;夫妻俩回到乡毫无嫌隙地与海燕一家和解,倾听浩浩的讲述,反过来宽慰他解开心结……
 
  尽管刘耀军夫妇自己的时间停止了,却一直用博爱的胸怀保护另一个家庭和孩子;支起勇气把真正的身份还给养子,再一次地经历“死去”;当命运的拐点到来,刘耀军本可以选择期盼已久的亲生血脉,重启自己的时间,他又再一次地挥别了这唯一的可能性;面对生命的离别,第一次他愤懑憋屈,第二次歇斯底里,第三次无声哽咽,与其说这是对命运的妥协和无所谓,不如说他自主地走出了传统农耕文明血脉赓续的秩序,拥抱了痛苦的现实,不求这一世的完满,为自己的妻子而活,为无意义的生命而活。
 
  这种慈悲为怀,修补了命运的裂痕,情感的缺憾,它从虚无走向超越,从愤怒走向平稳,从麻木不仁走向大爱无疆。三十年后,刘耀军夫妇盘腿坐在星星坟前,两个人喝着酒水,吃着橘子,不发一言,除了溢出来的孤独,我更看到了释怀和接受。我想起了余华小说《活着》,当福贵坐在那棵老槐树下平静的讲述着他的故事,和一头老黄牛在田间生活,带着对家人的思念静默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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