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散文 >

消失的照片

  我成长在20世纪60年代的波士顿。在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闪光灯。我和姐姐露丝在客厅里乱蹦乱跳,随着《西区故事》的音乐翩翩起舞……母亲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用布朗尼相机为我们拍下了几十张照片。虽然闪光灯使我们睁不开眼睛,但我和姐姐都很享受这个过程。我们摆出各种造型,做出高难度的动作,哪怕为此忍受疼痛。
 
消失的照片
 
  我儿时的家中,无论墙壁上、相册里,还是抽屉中,到处都是我和姐姐的照片。母亲就像我们的私人摄影师一样,时刻不忘用相机记录我们的生活。她还根据年代和事件,仔细地为每一张照片做标签。然而直到12岁那年,我才突然发现,家里竟然连一张母亲的照片都没有,更别提她儿时的了。没有她和父亲的合照,这我们可以理解,因为父亲难得回家,就算回来,不是独自沉默就是和我们争吵。他们的结婚照被塞在一本白色相册里。我们对这张照片和对父亲一样,敬而远之。但是母亲不愿意和她的两个女儿合影,这一点我们却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母亲是一位非常美丽并且喜欢自我欣赏的女性。对于自己的外貌,她平时十分在意,路过镜子时,总是忍不住停下来打量自己,捋捋头发,整理整理衣领,容不得丝毫马虎,但她从不愿意用照片来定格自己的美丽。每当我们问及原因,她总是用“我不上镜,我太老了!”来敷衍。
 
  “那你在我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呢?”我问她,“那个时候你一定拍了很多漂亮照片!你小时候的照片去哪儿了呢?”
 
  母亲的父母是从沙皇俄国偷渡来的,她有8个兄弟姐妹。我们在沃尔瑟姆的日子和母亲的童年相比,显得平淡无奇。她的经历对我和姐姐这两个从未出过国的人来说,充满了异国情调,让我们非常向往,但我的舅舅、姨妈也没有任何相关照片。“对我们那代人来说,不会有人想到要拍照片,”母亲告诉我们,“你们的父亲在童年时期同样没有照片。和你们现在不一样,那时候大部分人都没有相机。”
 
  我忍不住继续问:“这怎么能受得了呢?难道你当时就没有一点机会为自己留一张照片吗?”
 
  母亲愣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我12岁的时候倒是拍过一次照片,是我们全家人一起拍的,但我已经想不起来放哪儿了。”
 
  我发现母亲说完这句话后刻意回避我们的目光。她紧闭嘴唇,眼睛望向别处。每一次想对我和姐姐隐瞒什么的时候,她都是这样的表情,因此我并不相信她。为了找到这张照片,我几乎把家里翻了个遍。在存放旧东西的地下室里,我翻找过我和姐姐小时候的毛绒玩具箱、以前上学时的作业和美术作品箱。我在家人聚会时问我的舅舅和姨妈:“谁手上有那张照片?”但是,他们给我的回复就像是在回答我问他们心脏搭桥手术怎么做一样。除了我和姐姐,似乎没有人真正在意这张照片在哪里。
 
  “能告诉我您当时的长相吗?”我央求母亲。
 
  “我记不清了。”
 
  “那您当时是鬈发吗?是胖还是瘦呢?”
 
  母亲笑了,告诉我生长在一个有着众多兄弟姐妹的大家庭是多么有趣啊。有这样的家庭太幸运了!简直就是上帝的恩赐!她的父亲是一位正统的犹太教牧师,每周都会带信众去家里吃晚饭。席间,他们唱歌、跳舞、用纯银的勺子在我外婆擦得铮亮的木头桌子上敲打出悦耳动听的旋律。母亲还告诉我,她的几个姐姐总是将最好的衣服让给她穿,比如天鹅绒的裙子、水波纹丝绸的衬衫……家人是那么宠她,因为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家庭就是一切,”母亲坚定地告诉我,“你们要记住。”仿佛为了证明这一点,母亲现在住的地方离她几个姐姐的住所都不超过20分钟的路程。母亲哥哥姐姐的名字都非常有异国情调,像“费雷达”“西奥多拉”“格特鲁德”,只有“珍妮”相对美式一点。他们常来家里聚会,也常常争吵,但在我看来这都无伤大雅,就像我也会和姐姐吵架,可这并不妨碍我爱她一样。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依然经常想起那张消失的照片,想起它可能带给我关于母亲的故事。我希望它告诉我,母亲在她姐妹中是最漂亮、最有气质的。我还想从照片中知道,父亲爱上母亲之前,她是什么样子——尽管父亲后来改变了主意,变得脾气暴躁。后来,我和姐姐进入青春期。一直关注自己外貌的母亲明白我们的烦恼。学校里的两个女同学嘲笑姐姐的另类发型,她大哭着跑了回来。母亲马上带她去了约翰·罗伯特·鲍尔斯模特公司,给她做了全套的妆容设计。专业人士告诉她,什么是正确而时髦的发型和穿衣风格。母亲特意两次到波士顿市中心的贝尔蒙特理发店和法林商场,用信用卡为我姐姐买了昂贵的烫发器和时髦的衣服。在历史课上,有同学在黑板上画了嘲讽我头发的肖像,把我画成了消瘦版的美杜莎。我回到家后,悄悄地用电熨斗烫头发,想把它烫平,结果不仅弄坏了电熨斗,还烧焦了头发。母亲没有责怪我,而是将我揽入怀中,安慰我,并带我去星星超市买了一盒直发发蜡。
 
  父亲在我大学毕业那年去世,我和姐姐都希望母亲找一个风趣幽默的男人再婚。我们觉得,她在为别人付出了这么多之后,应该拥有寻找真爱的权利。但是她好像对这并不感兴趣。后来,我和姐姐都各自成家,我们用大量的照片记录自己的生活。我生小孩以后,我和丈夫开始用照片和视频记录孩子的成长过程,这时我又想起母亲那张消失的照片。它是光荣家庭完整链条中缺失的一环。每次回去见到家人,我总是情不自禁地问那张照片到底在哪里。
 
  在我儿子12岁那年,我母亲那边的家人几乎全部去世了。后来我最小的姨妈珍妮也去世了。妈妈给我打来电话,除了告诉我姨妈去世的消息,还用很不自然的语气告訴我:“我在你珍妮姨妈的地下室里找到了那张照片。”我们觉得母亲是因为珍妮的去世而过度悲伤,因此对母亲不自然的声音并没有感到太奇怪。我告诉自己,回家后一定要尽量让母亲开心一点。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