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山女孩(3)

　　外婆喜欢盯着她看。每次注意到外婆的目光，吴尚哲就“故意耍宝”，吃饭时努力吧唧嘴，一副享受美食的样子。

 

　　她还尝试过用“道德绑架法”劝外婆进食。护士给她拿来米粉，医生把发的一箱八宝粥都送给了她。吴尚哲告诉外婆，大家对她如此好，她一定要吃一口。她跟外婆拉钩、拍照取证。结果第二天外婆还是只把食物含在嘴里，不下咽。

 

　　“我当时特别生气，吓唬她，作势要走，就像以前在家里发脾气，假装摔门。”老人只能用悲伤的眼神望着她，吴尚哲后悔自责，“我来的时候有种使命感，只有我能救她。”

 

　　外婆伸出大拇指说：“不逼我吃东西，就是这个。”然后伸出小拇指，撇嘴，“逼我吃东西，这个。”晚上，外婆拉着她说了好多话。外婆信佛，说：“这辈子我的（恩情）你都还完了。”

 

　　2月的最后一天，外婆在夜里忽然失明。“很像《还珠格格》里紫薇失明的片段，她一直让我开灯，我已经开了，但她还是看不到。”吴尚哲想象着外婆的恐惧，听不见，也看不着，像被关在密封的盒子里，担心她丧失求生的欲望。

 

　　“她前一天还挺有精神的，像个小孩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叫我的小名。”逐渐确认自己失去视力后，外婆一直哭叫、摇头，吴尚哲爬上她的病床，牵着她的手，两个人在一米宽的床上蜷缩着入睡，老人用大拇指反复摩擦外孙女的手指。

 

　　第二天，医生给外婆下胃管，外婆的手在空中乱抓，心率忽然升到200次/分。医生说，外婆相当于一直在以极快的速度跑步。六七个护士迅速急救，吴尚哲握着她的手，似乎这是能给她的唯一安慰。

 

　　“你们家里人说一句话，顶我们说十句。”火神山医护人员的声音透过层层口罩传来，显得闷闷的。

 

　　“他们见过无数生死，却珍惜每一个生命，这是我对他们最大的感激。”吴尚哲说，“有人觉得我外婆89岁了，救治是浪费国家资源，但在医生和护士眼里，他们看到的是一条生命，无差别对待。”

 

　　吴尚哲的vlog在网上传播开后，医护人员也在手机上关注她。“方舱里的每个患者都是数字，每个医护都是形状。”他们穿着铠甲一样的防护服，看不清面目。在这家临时组建的医院，医生和护士来自各地，彼此不熟识，但他们都知道吴尚哲。

 

　　外婆被转去ICU，暂时稳定下来，但仍未脱离危险。“突然发现我变得有点坚强。”吴尚哲哭了一会，但还能冷静地吃饭。她以前一向把情绪写在脸上，哭和笑的阈值都低，被朋友嘲笑脸上有弹幕。沈馨莹说女儿学会了忍耐，“对着我妈还在笑，背过身肯定哭得像个鬼。”

 

　　小时候，外婆带着吴尚哲参加某报社组织的小记者活动。外婆头发花白，左右手各拎一个书包，正好被记者拍了下来，发到报纸上，题目是《中国式小皇帝》。

 

　　这一回，她的任务是把外婆带回家，“我垮了，我们家就完了。”

 

　　在工作室的老师眼中，吴尚哲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戴兔耳朵和3个问号形状的发箍，剧本里积极阳光的可爱女二号形象，参考了她的特质。这次疫情，令他对吴尚哲刮目相看。

 

　　以前让她流泪的东西，她不会再流泪;以前让她在意的东西，也没那么在意了。武汉封城以来，她陆续删除了200个微信好友，“沒有时间和精力维护那么多关系”。

 

　　她觉得自己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只是长大的方式很痛，不是循序渐进地痛，而是时代的大手拔苗助长，“让我不得不从泥土里伸出来，扯着我的所有情感”。

 

　　上初中时，吴尚哲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Heroine，既是女主角，又是女英雄。“当时‘玛丽苏’，觉得这个名字可酷了，直到有一天，别人跟我说，这个名字就像一个老外起名‘葫芦娃’。”

 

　　她喜欢这个英文名里所带的力量和少年感。现在，“葫芦娃”有了新名号——“火神山女孩”，她成了“网红”。网友们关注她的日记，说“我们都是外婆的‘云孙子’”。

 

　　其中一个网友翻出吴尚哲的旧帖，那时外公刚刚去世，吴尚哲没见到最后一面，沉重地写下：“以后要对外婆好一点。”网友在这条久远的状态下回复了4个字：“你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