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2)
时间:2021-12-23 作者:契诃夫 点击:次
主教笑起来了。离列索波里耶村八俄里远有个奥勃尼诺村,那儿有一个能显灵的圣像。夏天人们排成宗教行列,抬着这个圣像从奥勃尼诺村到附近的村子里去,整天敲着钟,一会儿到这个村子,一会儿到那个村子,在这种时候主教就觉得空气里荡漾着欢乐,他(那时候,他叫巴甫鲁沙)不戴帽子,光着脚,跟着圣像走来走去,怀着纯朴的信仰,现出纯朴的笑容,无限幸福。他现在回想起来,在奥勃尼诺村总是有许多人,那儿的司祭阿历克塞神甫为了有充分的时间做奉献祈祷,就叫他的耳聋的侄子伊拉利昂念圣饼上的“祈福”和“祈求灵魂安息”的名单。伊拉利昂就念,有时候因此得到五十戈比或者十个戈比,直到他头发白了,头顶秃了,一辈子过去了,他才忽然看到一张纸条上写着:“你是个大傻瓜,伊拉利昂!”巴甫鲁沙至少在十五岁以前还很笨,学习成绩不好,因此家里人甚至打算把他从宗教学校里接回来,送到小铺里去做学徒。有一次,他到奥勃尼诺村去取信,对邮局里的职员看了很久,问道:“容我问一声,你们是怎样拿薪水的:是按月算还是按天算?”
主教在胸前画个十字,翻一个身,极力不再思索,定下心来睡觉。
“我的母亲来了,……”他记起来,就笑了。
月亮照着窗子,地板上满是月光,也印着些阴影。一只蟋蟀在叫。西索依神甫在隔壁的房间里打鼾,从他那苍老的鼾声中可以听出一种孤单的、无依无靠的、甚至飘泊者的音调。西索依从前做过教区主教的管家,现在大家就叫他“原先的管家神甫”。他七十岁了,住在离城十六俄里的一个修道院里,有的时候也住在城里。三天前他顺路来到潘克拉契耶夫斯基修道院,主教就把他留在身边,为的是在空闲的时候同他谈谈公事,谈谈此地的情况。……一点半钟,修道院里敲钟做晨祷。可以听见西索依神甫咳嗽起来,用不满的声调嘟哝着,然后起床,光着脚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
“西索依神甫!”主教叫道。
西索依回到自己房里,过了一会儿就穿着靴子,举着蜡烛来了。他的内衣外面罩着一件法衣,头上是一顶退了色的旧法冠。
“我睡不着觉,”主教坐起来,说。“我大概生病了。我不知道生的是什么病。我在发烧!”
“大概是着凉了,大主教。应当用蜡烛油给您擦一擦身子才是。”
西索依站了一忽儿,打个呵欠,说:“啊,主,饶恕我这个罪人!”
“叶拉金的铺子里今天点上电灯了,”他说。“我不喜欢!”
西索依神甫苍老,消瘦,背有点驼,老是对什么事不满意,他那双愤怒的、突出的眼睛像虾的眼睛一样。
“我不喜欢!”他又说一遍,走出去了。“不喜欢,永远去它的吧!”
二
第二天,复活节前的星期日,主教在本城的大教堂里做过弥撒,然后到教区主教那儿去,又到一个年老多病的将军夫人家里去,最后坐车回到家里。一点多钟他家里有贵宾来吃饭:他的老母亲和他的外甥女卡嘉,一个八岁的姑娘。吃午饭的时候,春天的艳阳一直从外面射进窗子里来,欢畅地照着白色的桌布和卡嘉的棕红色头发。隔着双层窗子可以听见花园里白嘴鸦在聒噪,椋鸟在歌唱。
“我们已经有九年没见面了,”老妈妈说,“昨天我在修道院里一看到您,主啊!您一丁点儿也没变,也许只是瘦了一点,胡子长了。圣母啊,圣母!昨天做晚祷的时候,大家都忍不住哭了。我瞧着您,忽然也哭起来了,至于为什么哭,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上帝的神圣的意旨啊!”
尽管她带着亲切的口气讲这些话,却可以看出来,她感到拘束,仿佛不知道该称呼他“你”还是“您”,该笑还是不该笑,仿佛感到自己与其说是他的母亲,不如说是一个助祭的妻子。
卡嘉眼也不眫地瞧着他的舅舅,主教大人,似乎想弄明白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那束着一根丝绒带、插着一把小梳子的头发往上梳,象是一个光圈;她生着一个狮子鼻和一对调皮的眼睛。她坐下来吃饭以前,打碎了一只玻璃杯,现在她的外婆一面讲话,一面从她面前时而移开一个茶杯,时而移开一个酒杯。主教听着他的母亲讲话,回想从前,许多许多年以前,她带着他,带着他的弟兄,带着他的姐妹到她认为阔绰的亲戚家里去,那时候她为儿女们奔走,如今呢,又为孙儿女奔走,这不,带着卡嘉来了。……“您的姐姐瓦连卡有四个孩子,”她讲道,“这个卡嘉是最大的。上帝才知道您的姐夫伊凡神甫怎么会得病,在圣母升天节的前三天去世了。我的瓦连卡现在只怕要讨饭了。”
“尼卡诺尔怎么样?”主教问起他的大哥。
“还好,谢天谢地。虽然不怎么样,不过谢天谢地,总算可以将就着过了。只是有一件事: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孙子尼古拉沙,不愿意在教会里做事,进了大学,做医师了。他认为这样好,可是谁知道好不好!这是上帝的神圣的意旨啊。”
“尼古拉沙给死人开膛破肚,”卡嘉说,把水泼翻在膝盖上了。
“好孩子,乖乖地坐好,”外婆平静地说,把她手里的玻璃杯拿下来。“祷告一下就吃饭吧。”
“我们有多少时间没见面了!”主教说,温柔地摩挲他母亲的肩膀和手。“妈妈,当初我在国外的时候想念您,非常想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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