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峡谷里(7)
时间:2021-12-20 作者:契诃夫 点击:次
“你怕什么呢,孩子?”“拐杖”问,他回过头去看普拉斯科维雅落得有多远。
“结婚以后,我先是怕阿尼西木·格利果里奇。阿尼西木·格利果里奇并没怎么样,也没欺负我,只是他一走近我,就有一股寒气跑遍我的全身,钻进我所有的骨头里。我通宵睡不着,老是发抖,祷告上帝。现在呢,我怕阿克辛尼雅,伊里亚·玛卡雷奇。她也没怎么样,老是笑嘻嘻的,不过有时候她瞧一眼窗外,眼神却那么凶,射出绿光,就跟关在畜栏里的羊眼睛一样。赫雷明家年轻一辈人撺掇她:‘你家的老头子,’他们说,‘在布乔基诺有一块地,大约有四十俄亩,’他们说,‘那儿有沙土,有水,所以你,阿克秀霞①,’他们说,‘在那儿盖一个砖厂吧,我们来合股经营就是。’现在的砖价是二十卢布一千块。那是赚钱的生意。昨天吃午饭的时候阿克辛尼雅就对老头子说:‘我打算在布乔基诺盖个砖厂,我自己做点生意。’她一边说,一边笑。格利果里·彼得罗维奇的脸可就沉下来了,看得出来,这想法不中他的意。‘只要我活着,’他说,‘那就不能分家,我们得守在一块儿。’她瞧了他一眼,暗自咬牙。……油煎饼端上来了,可是她不吃!”
“啊,啊,啊!……”“拐杖”惊奇地说,“她不吃呀!”
“还有,您倒说说看,她有什么时候睡觉啊?”丽巴接着说。
“她刚刚睡了半个钟头,就跳起来,这儿走走,那儿走走,看庄稼汉们放火烧什么东西,偷什么东西没有。……她真可怕,伊里亚·玛卡雷奇!赫雷明年轻一辈人喝过喜酒以后,没有回去睡觉,却一块儿坐车到城里去打官司了。大家都说这大概是阿克辛尼雅闹出来的。有两个兄弟答应给她盖一个造砖厂,可是第三个生气了;他们的工厂就此停工一个月,我的叔叔普罗霍尔没活儿可做,挨门挨户地要饭。‘叔叔,趁这工夫,您应该去种地,或者砍柴,’我对他说,‘何必丢脸呢?’‘庄稼活我已经丢生了,’他说,‘我什么也不会干了,丽宾卡②。’……”他们在一片新生的山杨小树林旁边站住,歇歇气,等普拉斯科维雅。叶里扎洛夫早就在做小规模的包工活儿,可是买不起马,总是徒步走遍全县,什么也不带,只带一个小口袋,里头装着面包和洋葱,他大踏步地走路,两只胳膊来回摆动着。同他一块儿走路是很难跟得上的。
树林进口处立着一个界桩。叶里扎洛夫碰一碰它,看它结实不结实。普拉斯科维雅喘吁吁地走到他们面前来了。她那布满皱纹、老是神色惊恐的脸,这时候却快活得放光,今天她跟别人一样到过教堂,后来赶了一趟集,在那儿还喝了梨汁克瓦斯呢!这在她是少有的,现在她甚至觉得今天是她生平第一回过得满意的一天。他们休息了一阵,三个人并排走着。太阳已经在落下去,斜阳射进树林,树干发亮。前面隐约传来了人声。乌克列耶沃村的姑娘们早就走在他们前头了,可是她们一直留在树林里没走,多半在采菌子吧。
“喂,姑娘们!”叶里扎洛夫叫道,“喂,美人儿!”
回答是一片笑声。
“‘拐杖’来了!‘拐杖’!老辣根!”
回答也是笑声。然后树林落在后面了。可以看见工厂的烟囱顶,钟楼上的十字架发亮:这就是“教堂执事在丧宴上吃掉所有的鱼子”的那个村子。现在他们差不多要到家了,他们只要下坡,走进那大峡谷就成了。丽巴和普拉斯科维雅本来光着脚走路,这时候就在草地上坐下来穿鞋;包工头叶里扎洛夫也和她们一起坐下来。要是从上面往下瞧一眼,乌克列耶沃村和它的柳树、白教堂、小河就显得美丽、平静,只有工厂的房顶碍事,主人为了少花钱而把房顶涂成一种暗淡无光的古怪颜色。他们可以看见对面山坡上有黑麦,东一垛,西一捆,到处乱放着,仿佛是让暴风吹散的;而那些新割下来的麦子则一排排地躺在那儿。燕麦熟了,这时候给太阳照得跟珍珠母一样发出反光。这时候正是农忙季节。今天是节日,明天是星期六,他们割黑麦,运走干草,随后是星期日,又是假日。每天远处有隆隆的雷声。天气闷热,看起来象要下雨。因此,现在每个人瞧着这片田野都会想:求上帝保佑我们及时收割完庄稼才好。大家觉得高兴,畅快,同时却又着急。
“如今割麦子的工人真能挣钱,”普拉斯科维雅说,“一天挣一卢布四十戈比呢!”
人们纷纷从喀山村的市集回来:村妇啦,戴新帽子的工人啦,乞丐啦,小孩子啦。……时而有一辆大车驶过去,扬起灰尘,车后跟着一匹没卖掉的马,那匹马仿佛因为没被卖掉而暗自高兴;时而有一头母牛由人牵着犄角走,它却拼命耍着牛脾气;时而又过去一辆大车,车上坐着些醉醺醺的农民,把腿搭拉下来。一个老太婆领着一个头戴大帽子、脚穿大靴子的男孩走过去;天气炎热,又加那双沉甸甸的、不容膝头弯曲的靴子,那男孩疲惫不堪,不过他还是用足气力不断地吹一个玩具喇叭。他们已经走下斜坡,转弯上了大街,可是喇叭声仍旧听得到。
“我们的厂主好象完全变了,……”叶里扎洛夫说。“这可真糟!柯斯丘科夫生我的气。‘飞檐上用的薄板太多。’‘怎么太多?该用多少就用多少,瓦西里·丹尼雷奇。我又没拿它们就着粥吃到肚子里去,那是薄板啊。’‘你怎么可以跟我这样说话?’他说,‘你这蠢货!废物!别忘了形!’他嚷着说,‘是我提拔你做工头的。’‘这也没什么希罕!’我说。‘当初我没做包工头的时候,我也天天有茶喝啊。’‘你们全是痞子,……’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