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好美(第十九章)(8)
时间:2021-12-16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他不放心她,要和她一同去叮咚学校。路上她说:“这件事老师不应该跟其他学生说,但对你这样也有过考试心理障碍的人,我觉得说说无妨,让你知道你不是单独一个人,很多同学跟你一起在经受历练,经受考验。燕子家里逼得太厉害,心理压力超负荷,得了厌食症,血糖一低就虚脱。” 飞度开出学校大门,女疯子石竹从对面马路走过来,围巾把整个脸包得就剩了一双眼露在外面。飞度减速,心儿打开车窗,问石竹:“几点了?” 石竹抬起手腕看一眼表回答道:“九点一刻。” 心儿说:“谢了。” 石竹说:“不客气。” “早点回家,拜拜!” “拜拜!” 等车窗关上,心儿说:“哪怕一天跟她说这么两句都是好的。”她奇怪地笑了一下。“我要是疯了,肯定特别想有人跟我说话。好几次我做梦,自己疯了,就怕人家看出来,所以好想人家跟我说话,一说话就能证明自己不疯。” 他看着她。她怎么会做这么怪诞的梦? 她又说:“我到了四十六岁就申请退休。要是那时候考试制度还不改革,我就不能干了。压力受不了。” “四十六岁学校不会让你退啊。” “那就辞职。” “为什么四十六岁呢?” “我四十六岁,叮咚正好大学毕业,工作了,不用我养活了。” 他做了个顽皮脸说:“王叔叔养活你,你明年就辞职吧。” “什么王叔叔李叔叔的?”刚说完她突然悟到他的所指,轻轻拍打一下他的脑袋,嗔怪地一笑,“坏孩子!” “你一直没跟他去吃晚饭?” “没有。” “为什么不去?” “哦,你不喜欢他,我就要喜欢他?”她把这个话题关上了门。 过了两天,他给她发短信问道:“你也没有那么不喜欢王叔叔吧?” 她不回答。当天晚上心儿负责晚自习,吃了晚饭,他用短信再次催问:“是不是王叔叔在电梯里XE(邪恶)了?” 她还是不回答。 “他到底在电梯里干了什么呀?YY(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她那头一片静默。他不甘心,好奇心又痛又痒。“要不要我跟我爸奏他一本?” 晚自习前,她在教室门口碰到他,说:“别跟你爸奏他,他也没干什么。” 她的潜在语说:还能干什么?那种受了恶心的笑意出现了,这种笑意特别合适一张猫咪脸。她不是很认真地恶心,不值得她认真。 她开始描述:电梯朝外的一面是玻璃的,可以观瞻城市灯火,也可以让城市观瞻他们,突然之间,一袋装得松散的马铃薯倒向她,碰到她口袋就彻底散开,里面的马铃薯塌方了,这就是七成醉的王处长的拥抱。她用好玩的语言形容那拥抱给她的印象。她被砸得差点从电梯的玻璃墙壁穿墙。 他听完之后有种感觉,心儿似乎在戏弄王处长。王处长和她相比,成了弱势,他让她捞到一个不成样子的拥抱。但她的描述还是把他逗笑了:一袋马铃薯,袋口开了,马铃薯溃不成军,差点跟她同归于尽地落入城市夜景。她们在教室外说完这番话,晚自习的铃声就响了。 吃了晚饭所有同学就像白天上课一样沉默地走进教室,坐回自己的座位。同学们像一群年轻囚徒结束了放风,走回号子,步子那么拖沓无奈。上晚自习的人几乎是全数,每张课桌都没有缺席的。 现在他坐在死囚舱室里想,王叔叔假如没有暴露他马铃薯式的拥抱,也许父亲就做成了媒,心儿就做了处长太太,让邵天一和他干着急,干瞪眼。但两人都会活着。 天快亮的时候他失去了一会儿知觉。他不管那叫睡着,因为他并没有感到困意,那种令人舒适的健康的松弛感,似乎和他永别了。失眠使他一夜夜地增加对邵天一的理解,和他达到某种共识。他感觉到邵天一式的敏感,他感到了无眠之夜一夜顶一年的成熟,那种被失眠催熟的心灵不可避免地丰富、复杂和黑暗。邵天一让自己活在他刘畅的失眠中,让他和活着的刘畅一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往往他一个猛子惊醒,然后才明白自己失去过知觉。毫不舒适的一种知觉断电,一点梦都没有。“梦里不知身是客”,便也不知身为囚,可他夜夜无梦。 中午,老张给他带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他一摸就知道是书。现在他最不想见到的东西就是书。读书他可读够了,读伤了。假如他能活下去,或许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让他那被书伤了的心愈合。眼下他是生死未卜的囚犯,最大的优越性是他不必再操心读书考试。对了,考试!这不是人干的事,永远与他绝缘了。让别人受苦,读书,考别人去吧,我刘畅从此自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