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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姑娘”只想弹巴赫(2)

 
  朱晓玫生于1949年,由于政治原因,刚出生没多久,家里便失去了几乎所有的财产。父亲原本是医生,母亲原本是个富家小姐,父母结婚时,婚房买在上海复兴公园对面,是一栋复式公寓,因为外公做进出口贸易生意,母亲会弹钢琴,知道罗浮宫里最好的画。
 
  1950年夏天,朱晓玫随父母投奔亲戚移居北京。他们住在挤了11户人家的小四合院里,尽管拮据,母亲还是送她去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念书。她自愿一天练琴10小时,那时的她喜欢李斯特、贝多芬,至于巴赫,太艰涩了,总是被她留到最后。
 
  朱晓玫的20岁到30岁——一位钢琴家最好的时光,几乎都是在上山下乡中度过的。张家口冬天的气温时常在零下20摄氏度,房间像一个石头砌的冰箱,弹琴成了她取暖的方式。她央求母亲偷偷将钢琴寄过来,用音乐老师潘一鸣教她的方法,弹巴赫的复调音乐取暖,一只手摁住一个声部的同时,另一只手得去弹其他声部,一撑一压,手指自然就暖和起来了。
 
  1980年,朱晓玫已经过30岁了,在老师的鼓励下,她决定前往美国学习音乐。她在自传中写下:“生活给了我什么?我30多岁了,‘文化大革命’夺走了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我想弥补失去的时间,看看还能走多远。我知道参加国际比赛已经太晚了,但那又怎样?钢琴对我来说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我已经准备好进入未知的世界。”
 
  然而,现在回忆起来美国的6年是一趟十分幻灭的旅程。首先是生存问题,她在一户富人家做家庭清洁工,擦地、洗衣、熨衣、洗碗,由于聚会众多,每次清洗完盘子都临近午夜,还得清理游泳池。居无定所是常事,最多的时候,她一年搬了35次家。最难过的是一年春天,雪融化了,水渗进地下室,所有的东西都浮在水面上。她想,要不然不弹了吧,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巴赫和贝多芬的乐谱闻起来都是一股酱油味”。
 
  努力了3年,她终于获得了新英格兰音乐学院的文凭,可依然得不到演出的机会。她感到自己与这里开放外向的文化氛围不合,时常陷入沮丧。后来在朋友的鼓励下,她去了法国,“那个对艺术家最挑剔也最尊重的地方”,一切才稍微顺遂起来。
 
  在法国,她租住在艺术家聚集的地方。她在这里结识了许多朋友,米歇尔·莫拉说起他们的相识,是因为一次“借琴”。刚到巴黎时,朱晓玫买不起钢琴,总是去朋友家借琴练习,一次她找不到琴练,试着给米歇尔拨去电话,不到半小时,米歇尔便送来了自己家的钥匙,他放下了公司的高管会议匆匆赶来,“因为钢琴家比什么都重要”。
 
  1989年,朱晓玫40岁了,终于在塞纳河边的教堂举办了人生第一场正式的音乐会,弹的是《哥德堡变奏曲》。许多邻居买票来听,她这才知道,因为租的房子隔音不好,邻居们会悄悄躲在家里听她练琴。此后,她的《哥德堡变奏曲》一次又一次被邀请演出,在科隆剧院、香榭丽舍剧院都办过独奏会,她的唱片总是被评为震惊(shock)、五音叉(diapason5)、超强(ffff)。《费加罗报》曾这样写道:“请一定要去听朱晓玫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她的演奏就像作品本身那样纯净无邪。”总是有巴赫
 
  和大众设想中的“苦行僧”形象相反,朱晓玫从来不觉得自己辛苦,她觉得自己品尝到了最高境界的快乐。“我最幸运的是,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喜欢音乐了。”直到今天,她每天都在练习,希望用一只手弹出5只手的声音。
 
  比起痛苦,朱晓玫更愿意谈的是生活中那些照亮过她的部分。尽管生在一个艰难的年代,她还是在充满爱的环境中长大。母亲是一个润物细无声的人,不太会逼迫孩子弹琴,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家务,是擦拭钢琴。在朱晓玫3岁时,母亲便把钢琴从上海运到北京,那是一架英国钢琴,象牙色的琴键泛着光,手指摁下去,琴键的低音区听起来像一条龙,高音区则像一只鸟。家里有5个孩子,生活艰辛,母亲一点一点卖掉了自己的首饰,却始终没有卖掉钢琴,因为“晓玫弹它”。
 
  朱晓玫还记得,自己听到的第一首钢琴曲是母亲弹的舒曼的《梦幻曲》,那是一个暴雨夜,母女俩点着小灯笼,感觉整个世界好像开阔了起来。
 
  她还谈到自己的启蒙老师潘一鸣。自己的手比正常人的还要小一点儿,潘一鸣老师第一堂课便发现了这一点,就鼓励她,“某些情况下小手会创造奇迹”。
 
  这是一位很有想象力的老师,他的课上有许多比喻,令人放松。他会让大家感受琴键的触感,大拇指放松,所有手指才能放松,想象自己是一只猫,用猫爪子去抚摸琴键。
 
  他还带学生到山上去,一起看书,读托尔斯泰、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福楼拜,甚至,他会教你,音乐是有颜色的。
 
  细细想来,命运出现转机时好像总是有巴赫。
 
  在光秃荒芜的中国农场,巴赫的乐曲不仅温暖了朱晓玫的手指,还温暖了她的心灵。后来的媒体采访中,她甚至开玩笑,应该在药店里卖巴赫的CD,比什么“百忧解”都好用。巴赫带给人的是平和。
 
  在美国时,朱晓玫需要借用别人的钢琴练习,才能申请到学校,每次练琴,都要看主人脸色。直到有一天,她弹奏了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主人安静下来,什么都不说了,于是她每天都花6小时来练习这首曲子。每次弹奏,朱晓玫都觉得这支曲子来自寂静,就像一个人从梦中醒来。
 
  过去这些年,她举办了超过600场个人独奏会,她告诉记者,其中有两场做到了“忘我”,弹的都是《哥德堡变奏曲》。“剧场不存在了,观众也不存在了,什么时候曲子完了也不知道,自己都不存在了,音樂直接冲向观众。那种忽然安静的,空气都凝固了的感觉,能量真是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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