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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要猜的谜语(4)



  “我们生自并生出自己一无所悉的灵魂。当谜团以两腿站立擎起自己,而未获解答,就该轮到我们上场。当梦的画面掐住自己的双臂而未醒,那就是我们。因为我们是没人要猜的谜语。我们是失足于自己形象的童话故事。我们不断前进,却未有觉悟……”

  他们还站在那儿背对着我,我拿出小笔记本,试着草草写下他们如此轻松而感性地互相吐露的话语,却又像是如此武断的教义。“我们不断前进,却未有觉悟……”

  他们是背了一些西班牙的诗文,因而当他们在散步的此刻,在忙着交互朗诵?然而他们在背诵这些奇趣的警句良言时,总是带着一种几近仪式进行的神态,让我觉得他们所说的话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作者,也没有别的听众。

  我们驱车返回马拉福时,谈到各式各样的话题,包括我的研究。太阳已经低垂,受到白日无情的吸力,被牵引着沉重地落入西边的大海。我知道只要再过一个小时,天色就会全然暗下来。在刺眼的金色阳光中,我们看到女人从洗衣的岸边收起衣服,孩子们还在河里冲凉,男孩设法要赢得他们的橄榄球手表。

  “因为我们是没人要猜的谜语……”

  我向来对这个世界,以及对我自己在这星球上的渺小生命,都持还原主义者的看法,而此刻却对于自己的迷惑感到错愕。安娜与荷西唤醒了一种沉睡的感觉,我感觉到生命是怎样的一场探险,并不只是在南太平洋的这座天堂,而是在地球上的生命,我们在大城市里的生活,虽然我们让自己淹没在各种活动里,让自己的心神分散各处,让感官沉醉于欢娱之中,而终至无法看清人类世界竟是如此充满神奇。

  我们的车子穿过梭摩梭摩村庄时,荷西转向安娜,指着浸信教会教堂外的一小群人。他再度说着西班牙语,这回几乎是在配合着我自己坐在后座时的感想,每一回车子掉进路上的坑洞,我的头都要撞到车顶。

  “小精灵总是比神智清醒的人充满朝气,比实在的人奇妙,比自己小小的理解更神秘。仿佛令人昏昏欲睡的八月午后,晕眩的大黄蜂在花间喧闹,季节的小精灵固守着自己在天堂里的文雅居所。唯有小丑能够让自己自由……”

  “季节的小精灵……”这个奇异的形容词让我惊声坐起。我甚至得拿手捂着嘴巴,才不致在车里大声复诵一遍。或许你会怀疑我为何不干脆这么做?为何我无法和安娜与荷西正面交锋?如果我问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无疑会给我来一段英文翻译,或许还会加赠一份更令人满意的诠释。像“季节的小精灵”这样的名词就可以解释一番。

  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次,却无法确定是否找到可能的答案,但是当我想到安娜与荷西奇特的沟通模式,就觉得它是将他们两人环抱成为一对的元素。他们是一对,薇拉,也许这是我想要让你了解的,他们很像一对,缠绕纠结在一起,两人的精神共存共荣。我认为他们那特异的语言接触,最主要是为了表达两个爱人之间的深刻默契,而你如果没有好理由,是不能去读别人的情书的,至少不能在他们面前。如果我截至目前为止必须承认我可以了解他们的语言,那么就得冒着不能继续听下去的危险。

  好,此刻你在想着,我没有必要承认自己听得懂,但至少可以偶尔问问他们在说些什么;而且,如果我听过全场,却对他们那超乎寻常的行为没有任何反应,岂非显得更加怪异?然而,对于两个通常讲英文的人而言,当他们遇到某个不懂得这个语言的人,有时候用自己习惯的语言说上几句,也不是太过有违常理。这是所谓的隐私权,比较亲密的空间,因此我到底还是不应该懂得他们在说些什么。或许他们只是闲谈到自己的胃痛或是觉得饿了,急着想吃晚餐等等。此外,我要继续听下去,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尽可能窃听这些话。当你听到和你同床的人突然开始在说梦话,你不会急着将他们唤醒,虽然这么做或许比较高尚一些,不,不会,相反地,你会试着一动不动地躺好,不要让床单沙沙作响,要尽量听到梦呓者的梦话内容,一次听完未曾挨剪的版本。

  安娜靠向荷西,现在他用左手环抱着她的肩膀,右手则紧紧抓住方向盘。她两眼发亮地向上望着他说:

  “而今小精灵们在童话故事里,却茫然无知。假如童话故事能够内视反听,它还会是十足道地的童话故事?倘若生活日日自我彰显竟无休止,它会是奇迹依然?”

  我靠着后座的椅背,想到公路上那所有被压扁了的蟾蜍,我在走向日期变更线的途中,看到不下一百只,它们实在像极了煎饼。但我现在想的不是蟾蜍。我在自问,我是否太过沉迷于自己研究的科学,而捐弃了自己真正看视的能力,看不到地球上那有如童话般神奇的每一刻。我发觉自然科学就是立意要解释每一件事。这就有了一个明显的危险,即你将无法看到解释不通的一切。

  当我们走过最后一个村庄,我们必须减缓速度到几乎完全停止,因为路中央有一群女人与儿童正在缓缓通过。他们对我们挥手微笑,我们也同样回敬他们。“布拉!”他们隔着车窗喊道,“布拉!”其中有一位妇人大概有了八九个月的身孕。

  安娜从荷西的怀里坐直身子,荷西再度将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她回头看着那些妇女之时说:

  “在大腹便便的黑暗之中,总会有几百万个卵囊在游泳,带着崭新的世界意识。无助的小精灵成熟之后,正要开始呼吸,便被挤压出来。因为他们能吃的食物就是甜美的精灵之乳,来自精灵血肉的一对柔软芽苞。”

  精灵血肉,薇拉。我假设在这荷西安娜的宇宙里,这些小精灵就是我们,一般而言,就是地球上的人类。现在这里就是明明白白谈到斐济人,这么想似乎更不道德,不过想想他们的先人竟可以镇静如恒地,将这些精灵之血与精灵之肉送到肚子里去。像这样神仙一般的肉片不是更罕见的珍馐美食?

  我们转回到马拉福。我回到茅屋之后,在阳台上站了几分钟,看着太阳下山。我那险象环生的空中之旅竟可以如此美妙地结束,因此这一天应该值得这最后的表扬。那趟旅程是在太阳刚出来时的早晨。现在我的眼睛追随着它那晕红的光圈,直到它转身落入海面。太阳不过是这个银河几千亿颗恒星之一,它甚至还不算大。但它是我的太阳。

  地球绕着银河里的太阳旋转,还有多少次,我还能作为它的乘客?在我的身后,我已经绕了四十圈,绕着太阳飞了四十次。因此我的旅程至少已经走过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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