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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美(第十七章)(3)



    “我妈说她马上就回来。”

    他这么大个子,小姑娘却用这话来安慰他,好像在哄他:“好了,别哭了,妈妈要回来了,啊?”

    “她什么时候说了马上回来?”

    “刚才我给她打手机,她没接电话。后来我又打,是畅哥哥接的,说我妈在开车。”

    他的脑壳里“嗡”地一声,灯光都暗淡了。原来刘畅在这对前夫妇之间打圆场或者充当灯泡。原来心儿不缺帮手替她打架。原来刘畅比他邵天一更进一步介入了她的私人生活。原来这小姑娘已经一举两得地有了个大哥兼小继父。幸福的多角家庭在他的不知不觉中建设起来,也许就是去年暑假他去义乌表叔家当男保姆的一个半月里。难怪小姑娘花了五分钟才得到应允放他进门。对于人家的幸福多角关系,他成了外人、多余者,不受欢迎。他每年在重要节日前都帮着擦洗的门上,就差对他贴上“非请莫入”的告示了。

    “那你怎么跟刘畅说的?”

    “我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个人害怕,睡不着。”

    小姑娘并没有提及他的到来。长期在混乱的人物和戏剧中串场,小小年纪她已经会随机应变。他不知该可怜她还是感激她。叮咚鬼机灵地瞥他一眼,又瞥他一眼。她是不是怕他进一步问什么?那么他会问什么?假如他开口,头一个提问就该是:刘畅什么时候跟你妈打得这么火热,管起你父母陈年感情账来了?或者:我知道去年夏天他跟你妈的关系突飞猛进,趁我到浙江打工一个半月鸠占鹊巢了。或者:他到底在你家是什么角色?是不是你临时的小继父?但他什么也没有问。他紧抿着他高贵的嘴唇。他的唇舌是朗诵诗歌的,内心也是诞生诗歌的,绝不能发出这种不高贵的语言。这种市井小人的语言他很熟,在他家的左邻右舍中永久流行,因此他更要对它们进行永久防疫。

    他要叮咚赶紧上床,别受凉,早点睡。管人家欢迎不欢迎,他这会儿是真心疼小姑娘的。他成年人的口气使小姑娘马上服帖,回到自己的卧室,他想替她掩上门,她说不要关门,她跟妈妈在夜间都是相互敞开门睡的,就像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他退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低。过了一会儿,他踮着脚尖来到叮咚卧室门口,见小姑娘已经睡着了。串场串累了。他轻轻走过去,拧熄了带粉红灯罩的台灯。十多天前的夜里,他从男孩蜕变为男人,就在这张小床上昏睡过去。不,那简直就是昏死。多少生物的重大蜕变是以昏死衔接的?苏醒之后就进入了更成熟精彩的生命阶段。他回到客厅,走到窗前,看着渐渐静下来的街道。这里不是闹市,最重要的机构是学校,周末的夜开始得早些。一辆体积较小的车驶入他眼前的画面,就像一匹熟识透的坐骑或家畜,不用看就认出它。车减速了,银色的飞度由于尘垢太厚变成了灰色。还有四周就要高考,优秀班主任的压力比他们四十五个学生还重。推着优等生让他们考出水平,还得拽着差生让他们发生奇迹。

    飞度右边的车门打开,下来的身影他也熟透了。一颠一晃的步子可以用来定义轻狂这个词。怎么,富二代公子今夜要跟他狭路相逢?他看着刘畅走到车子左面,跟车窗里的心儿说着什么。云龙湖回来的一路还没密语够吗?然后刘畅向学校方向走去。周末也要住他的校园小客栈。除了家在远郊的同学,周末的宿舍楼清净得很,值班老师也下班了,是个约会的好地方。她为什么不把他直接送到学校呢?也许本意是要带他回家来的,转念顾及到叮咚,又把富二代公子打发回学校了。

    他知道她会在哪里泊车,决定去那里迎她。他知道这更像是埋伏她。他飞奔下楼,来到楼后面的一小块空地,她正好开着飞度从楼的拐角绕过来。空地供楼上有车的居民停泊车辆,边上的水泥杆上牵拉着一排排绳子,也供没车的居民晾晒被单。教师们的生活水平还没到达中产阶层,平均算下来,可能比他家邻里的居民们多的就是文明和教养。飞度停稳了,她背着包拿着外衣从车里下来,闷头快走,他都替她想着车子还没有锁。什么事让她六神无主到如此地步?!走了十来步她醒悟,回过身一捏车钥匙,飞度闪着灯鸣了声喇叭,她再转过身来继续往楼里走。正在发生多少件令她六神无主的事呢?

    等她看见他时,却像等待之中的约定。并没有猛然刹住脚步什么的,只是步子慢了点,边走边问他什么时候来的。刚来不多久。不对吧,八点半左右来的,是不是?她故作狡诈地笑笑。在楼门口的灯下看,她真像俏丽狡猾的猫。看来叮咚给她打手机时她猜到他来了。原来是因为知道他来才打发了刘畅。因为他在场刘畅不能在场,不然本来就乱的场次就更乱了,叮咚都无法替她串场了。在楼梯口,他说他不上去了。为什么?等都等到现在了。算了,明天再说吧。等到明天还有八个多小时,八个多小时的悬疑把他们俩都悬吊起来,她别想睡,他更别想睡。说吧,说了大家都安生些。说不说都没用,都睡不着,中药西药都在用,都没用。说着他感到脸颊凉飕飕的……他怎么又哭了?这么大个子怎么这样没用?在这种时候哭!绝望呀绝望。爱不了也睡不着,日子滴答滴答地走着秒针,不眠之夜走向昏沉沉的白昼,再轮回到不眠之夜,就这样滴答滴答走向考场。他一说到失眠就流泪。睡眠眷顾高三(1)班四十四个人,单单欺负他。他只跟两个人讲他的失眠,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心儿。只有这两个人真正在意他失眠与否。别人会说,别矫情了,还有睡不着的?那是没困透没累够!母亲的在意让他紧张,母亲总是在他晚自习回到家时催促,发哪门子呆啊?抓紧时间睡觉去啊!她不知道发呆对于他是必要的,是往睡眠的过渡,睡眠不是公共汽车,抓紧时间赶两步,就能跟其他人一样登上去,挤到个位置。

    不知怎么,他已经被她带进家门。

    刚坐在沙发上,他面前就出现了一杯温牛奶。

    “这么多天一直没有睡过?”她微微弯下身子,为了能和他眼睛对眼睛。

    他喝一口牛奶。据说世界上有一种甘露就是夜间给失眠人的热牛奶。

    “其实不可能一点都没睡。”她多温柔啊,能去给予临终关怀,给垂死之人做天使般的护士。她接着说:“我看过的一本书上说,失眠人其实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一恍惚就睡着几十秒或者几分钟,只是你不知道那是睡觉。战马也会那样睡觉。很多伟人都失眠。丘吉尔失眠好厉害,但谁比他更智慧?政治决断,演讲从来不受影响,还那么幽默,肉都不带掉一斤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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