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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过时的东西

  我小時候背过两天《滕王阁序》,也看过一点儿《古文观止》,那是因为当年真的没啥课外读物可看。上了高一,学校忽然要开计算机课——有华侨捐献了几台苹果Ⅱ型电脑,要通过一次数学考试才能去学。电脑教室里铺着地毯,进去还要换拖鞋。也是在那一年,有几个同学商量着要去“工体”看一场演出,来演出的是什么威猛乐队。转过年,我在一台板砖录音机里听到了一首歌叫Wearetheworld(《天下一家》),才知道莱昂纳尔·里奇和迈克尔·杰克逊。我们那时候,处在一个封闭的时空中,现在呢,我们仍在一个闭塞的地方,不过,家里有了苹果电脑,也有恐怖海峡乐队、绿洲乐队的CD,书架上也有两三千本书。可是我有另一重担心,我怕你太喜欢那些时髦的东西,我怕你不喜欢那些过时的东西。

那些过时的东西
 
  有一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你翻来覆去地折腾,不肯入睡。你妈说,快给儿子讲个故事。我没啥故事好讲,但可以给你背几句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春雨贵如油,随风潜入夜。”咦,不对,是“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这样过了几分钟,我就把会背的古诗全背完了。这些诗句有平仄,抑扬顿挫,不用什么技巧就能读出一种韵律。诗人写了一辈子诗,千百年后,能被人记住一两句,就是了不起的诗人了。你睡着了,我躺在你边上想,不论你以后多讨厌文言文,也应该记住,千百年前,有一个老头儿辞官回家,他说:“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还有一个老头儿,晚上睡不好觉,他说:“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还有一个老头儿,感叹春天消逝,写了两句诗:“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往小了说,这叫学一点儿古典文学;往大了说,这是一种文化自豪感和身份认同。我们的前辈写出这些细腻的诗词,塑造了我们的情感,塑造了我们的表达方式,当你凝望月亮、树木、河流、远山的时候,应该有几句诗垫底。
 
  我们上高中的时候,男女同学之间喜欢互送《简·爱》当礼物,大概是因为书名中有个“爱”字吧。我大略看过一点儿《简·爱》,看过一点儿《傲慢与偏见》,实在不如武侠小说好看。等到上了点岁数,我才发觉19世纪的英国小说很有意思。我偏爱这样一类故事:一个牛奶厂的女工,或是一个穷苦的石匠,或是一个想治病救人的年轻医生,他们的庄严理想与平庸的际遇格格不入,只能过一种充满谬误的生活,在凄凉中湮没无闻。年轻时读小说,总想获得一些人生经验,把里面的人物分成好人和坏人;待心智成熟之后,我才看到小说中的复杂性,领略小说家知人论世的洞幽烛微。
 
  假设有一天,你到英国乡下去喝一次下午茶,在座的是几位英国女作家。勃朗特三姐妹可能不太爱说话,奥斯汀小姐会显得和气一些,但她常常言在此意在彼,不掌握反讽就领会不了她的意思。在这几位小姐面前,一定要特别诚实,能够掌控自己生活的人,时时刻刻都说实话。座中有一位男人婆似的小姐最难对付,她有个男性化的名字,叫乔治·艾略特。她聪明,富有同情心,偶尔也会出言讥讽,和她聊天,千万不要轻浮地评价他人或自以为是地发表什么观点。她会让你更深刻地思考究竟什么叫作“道德”,这不是被人灌输进去的是非观念。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能否坚持做对的事,是一种极沉重的道德责任。她最有名的小说叫《米德尔马契》,是真正写给成年人看的。看完,我明白一个道理:许多流行的东西如同纸币,一些过时的东西却是黄金。
 
  我再试着给你讲一个古老的故事。两千多年前,底比斯王国的俄狄浦斯得知自己弑父,罪孽深重,因此放弃王位,客死他乡。他留下二子二女。两个儿子为争夺王位打了起来,波吕涅克斯攻城,厄特克勒斯守城,结果两个人都战死疆场。克瑞翁继承王位,为了惩罚王国的叛徒,警诫臣民,他颁布一道指令:不得埋葬波吕涅克斯。国王的这道命令违背神律。神要求任何死者的尸体都应该被掩埋,未能入葬者,其灵魂是不洁净的,会得罪冥王和天神。安提戈涅挑战国王的律法,遵从神律埋葬了她的哥哥。因此,国王克瑞翁将安提戈涅关进山上的墓穴。安提戈涅的未婚夫——克瑞翁的儿子海蒙,殉情自杀,他的母亲也为失去儿子而死。这是古希腊的一出悲剧,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人们的生活离天神更近一些,他们没有电视机,夜空就是他们的电视,那里的剧作家望着天空,写下这样的故事,演给人们看。两千多年后,我还能看到不同版本的《安提戈涅》上演。国王的指令是不是人世间最高的法律呢?是否有更高的天条不可违背?这个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没法给你讲清楚。可我想让你看一看古希腊的悲剧,这些戏剧能唤起一种崇高感。
 
  在你长大的过程中,你会看到很多庄严的仪式,看到这些庄严仪式中有一些滑稽的味道。如果不断放大这种滑稽,你就会把所有崇高的东西都消解掉。法律好像不那么庄严,军人好像也没什么荣誉感,眼中所见的都是卑微的事物,慢慢也就只做那些卑微的事。人的高尚寄托丧失了,尊严感也就丧失了,我们不再相信自己身上更严肃的天性,心灵中更加美好的冲动全部减弱了。你得自己想办法去获取这种崇高感,看古希腊的悲剧也许是一个办法,听巴赫的音乐也许是一个办法。相信我,崇高感这东西,不容易被唤起,却会飞快地退去。你总要找点儿什么东西,保证大脑能时不时地分泌出一点儿崇高感,这能让你过得更美好。


    作品集苗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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