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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爱情(2)

 
  “在那个纵火案里,被告是四个犹太人,人们认定他们是同谋犯,而依我看来这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吃饭的时候我很激动,很痛心,现在我记不得我讲过一些什么话了,只是安娜·阿历克塞耶芙娜不住地摇头,对她的丈夫说:“‘德米特利,怎么会这样的呢?’“卢加诺维奇是个好心肠的、朴实的人,象这样的人坚定地抱着一种看法,认为人一旦受审,那就必定是有罪,谁对判决的公正有所怀疑,谁就只能按照法定手续用书面提出,而万万不能在吃饭时候,在私人间的闲谈里表达出来。
 
  “‘我和您没有放过火,’他温和地说,‘所以您瞧,我们就没有受审,没有关进监狱啊。’“他们夫妇俩极力要我多吃一点,多喝一点;从一些小事上,比方说从他们俩一起烧咖啡,他们彼此只要说半句话就能互相会意的情形看来,我可以推断他们生活得融洽、和睦,喜欢招待客人。饭后他们俩一起弹钢琴,后来天黑下来,我就回去了。这是在早春时节。后来整个夏天我都是在索菲诺度过的,不曾离开过,我连想一想城里的工夫都没有,然而在那些日子里,那个身材苗条的金发女人的形象却一直跟我在一起;我没有想她,可是她那轻盈的影子却印在我的心上了。
 
  “到了晚秋,城里举行了一次为慈善事业募捐的戏剧演出。我走进省长的包厢(我是在幕间休息的时候被邀请到那儿去的),一眼看见安娜·阿历克塞耶芙娜跟省长夫人坐在一起,于是那美丽的模样,那对亲切可爱的眼睛又对我产生不可抗拒的、使人震动的印象,产生了那种亲近的感觉。
 
  “我们并排坐着,后来就走到休息室里去了。
 
  “‘您瘦了,’她说,‘您生过病吧?’“‘对了。我的肩膀受了寒,到下雨天我就睡不好觉。’“‘您好象没精神的样子。春天您来吃饭的时候要显得年轻得多,也活泼得多。那一回您精神振奋,讲了许多话,十分有趣,老实说,我简直有点给您迷住了。不知什么缘故,这个夏天我常常想起您,今天我动身到剧院里来的时候,就觉得我一定会见到您。’“说着,她笑了。
 
  “‘可是今天您好象没精神的样子,’她又说一遍。‘这就使得您显老了。’“第二天我在卢加诺维奇家里吃早饭,饭后他们坐车到他们的别墅里去料理一下在那里过冬的事,我跟他们一起去了。
 
  我又随同他们回到城里,午夜在他们那儿,在安静的家庭环境里喝茶,壁炉生上了火,年轻的母亲老是走出去看一下她的女儿睡熟没有。这以后,我每次进城就一定要到卢加诺维奇家里去。他们跟我处熟了,我也跟他们处熟了。我照例不经仆人通报就走进去,就象他们家里的人一样。
 
  “‘谁啊?’远处一个房间里传来柔和的说话声,我听起来十分悦耳。
 
  “‘是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来了,’女仆或者奶妈回答说。
 
  “安娜·阿历克塞耶芙娜总是带着忧虑的神色出来见我,每一次都要问:“‘为什么您这么久没有来?出了什么事吗?’“她的目光、她那只向我伸过来的优美高贵的手、她那件家常穿的连衣裙、她的发型、她的说话声、她的脚步声,每一次都在我的心里留下崭新的、在我的生活里不同寻常的、了不起的印象。我们常常谈得很久,也常常沉默很久,各人想各人的心思,要不然她就给我弹钢琴。要是他俩都不在家,那么我就留下来等着,跟奶妈闲谈,跟孩子玩耍,或者到书房里去,躺在一张土耳其式的长沙发上看报;等到安娜·阿历克塞耶芙娜回来,我就到前厅里去迎接她,从她手里接过来她所买的种种东西,不知什么缘故每一次我都象小孩子那样满心热爱、得意洋洋地抱着那些包裹。
 
  “有一句俗话说:乡下娘们儿没有操心事,就买口小猪来养着,自找麻烦。卢加诺维奇家的人本来没有操心的事,他们就跟我交上了朋友。要是我很久没有到城里去,那一定是我生病了,或者出了什么事,他们俩就十分担心。他们看到我这样一个受过教育、通好几国语言的人不从事科学或者文学工作,却住在乡下,象踩着轮子的松鼠那样忙个不停,干很多的活,却老是穷得连一个小钱也没有,心里总感到不是滋味。他们以为我很郁闷,如果我说话,发笑,吃东西,那也只是为了掩盖我的痛苦,甚至在我快活的时候,在我情绪畅快的时候,我也感觉到他们的追根究底的眼光在盯着我。每逢我真的心情沉重,某个债主把我逼得很紧,或者我的钱不够,无法支付到期的欠款时,他们总是特别使人感动。夫妇俩走到窗口去交头接耳,商量一阵,然后他走到我面前来,带着严肃的神色说:“‘如果您,巴威尔·康斯坦丁诺维奇,眼前缺钱用,那么我和我的妻子请求您不要客气,把我们的钱拿去用吧。’“他激动得耳朵都涨红了。有一回,他也象那样在窗口和妻子交头接耳地商量一阵以后,就走到我跟前来,耳朵发红,说:“‘我和我的妻子恳切地要求您收下我们的这点礼物。’“他就拿给我一副袖扣,一个烟盒,或者一盏灯;为此我也从乡下派人把打死的飞禽、牛油、花束给他们送去。顺便提一句,他们俩很有钱。当初我常常向别人借钱,而且不大选择对象,哪儿借得到就在哪儿借,然而任什么力量也不能促使我向卢加诺维奇夫妇借钱。可是何必谈这些呢!
 
  “我心里很苦。不论在家里也好,在田野上也好,在板棚里也好,我总是想着她,我极力要了解这个年轻、美丽、聪明的女人的秘密,她怎么会嫁给一个枯燥乏味、几乎是个老头儿的人(她的丈夫已经四十多岁了),还跟他生下了孩子;我也极力要了解那个枯燥乏味的人,那个好心肠、朴实的人的秘密,他总是讲些没趣味的老生常谈,在舞会和晚会上总是挨近那些稳重的人,没精打采,显得是个多余的人,脸上现出温顺、冷漠的神情,仿佛是人家把他运到这儿来出售似的,而他却相信他有权利享受幸福,有权利跟她生孩子;我苦苦地要了解为什么她遇见的恰恰是他而不是我,为什么我们的生活里必须产生这样可怕的错误。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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