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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第五部 第01节)(3)



    “您看,”卡塔瓦索夫由于在讲坛上养成的习惯拉长声音说,“我们的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一向是一个多么有为的人物。我是说过去,因为现在已经看不见他昔日的面影了。在他离开大学的时候,他爱好科学,对于人性的研究感到兴味;现在他的一半能力却用来自己欺骗自己,而另外一半就用来为这种欺骗辩护。”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您更坚决的反对结婚的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不,我并不反对结婚。我赞成分工。没有别的事好做的人应当生儿育女,而另外的人就为他们的教育和幸福尽力。这就是我的看法。愿意把两件事混合起来的人不计其数;可是我不是其中的一个!①”——

    ①引自格利鲍耶陀夫的喜剧《智慧的痛苦》中恰茨基的话。

    “当我听到您恋爱的时候,我会多么快活呀!”列文说。

    “一定请我喝喜酒啊。”

    “我已经在恋爱了。”

    “是的,和墨鱼!你知道,”列文转向他哥哥说,“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正在写一本关于营养的著作……”

    “啊,不要胡扯!无论写什么都没有关系。事实是,我的确爱墨鱼。”

    “可是那并不妨碍您爱妻子!”

    “墨鱼不妨碍,可是妻子却妨碍哩。”

    “为什么?”

    “啊,您会发现的!您现在爱好农事,游猎,——可是您等着瞧吧!”

    “阿尔希普今天来过;他说普鲁特诺村有许多驼鹿,还有两头熊呢,”奇里科夫说。

    “哦,我不去,你们去打来吧。”

    “噢,那倒是真话,”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你从此可以向猎熊事业告别了——你的妻子不会允许你去的!”

    列文微微一笑。他妻子不让他去的那种想法是这样令人愉快,他情愿永远放弃猎熊的快乐。

    “可是,他们会去捉住那两只熊,而您却没有去,毕竟很可惜,您记得上次在哈皮洛沃吗?那是一场多妙的打猎啊!”

    奇里科夫说。

    列文不愿打破这种幻想,仿佛离开她还能够有什么乐趣,因此他没有说一句话。

    “向独身生活告别的习俗是有道理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不管你多么快乐,你总不能不惋惜失去的自由。”

    “您承认您有这样一种感觉,像果戈理的新郎①一样,想从窗口跳下去吧?”——

    ①果戈理的剧本《婚事》中的人物。

    “自然有,不过不承认罢了,”卡塔瓦索夫说,放声大笑起来。

    “啊,窗子开着……我们马上就动身到特维尔省去吧!有一头大母熊,我们可以直捣巢穴。当真地,就坐五点钟的车走吧!这里的事随他们的意思去办好了,”奇里科夫微笑着说。

    “哦,说实在的,”列文也微笑着说,“我心里丝毫找不出惋惜失去自由的心情。”

    “是的,现在您心里这样乱,您什么也不觉得的,”卡塔瓦索夫说。“等一等,到您稍微平静一点的时候,您就觉得了。”

    “不!假如是那样,那么,虽然有了感情(他不便在他们面前说爱情这个词)和幸福,但失去自由,我多少总会感到有点惋惜吧……可是恰恰相反,我高兴的正是失去自由。”

    “糟糕得很!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卡塔瓦索夫说。

    “哦,让我们干一杯祝他恢复健康,或是祝他的梦想有百分之一得以实现吧——就是那样,也是世界上空前未有的幸福!”

    一吃过饭,客人们就走了,为的是赶紧换好衣服去参加婚礼。

    当剩下他一个人,回忆着这班独身朋友的谈话的时候,列文又问自己:他心里真有他们所说的那种惋惜失去自由的心情吗?想到这问题他微笑了。“自由?自由有什么用?幸福就在于爱和希望:希望她所希望的,想她所想的,那就是说,毫无自由可言——这就是幸福!”

    “但是我了解她的思想、她的希望、她的感情吗?”一个声音突然向他低语。微笑从他脸上消逝,他沉思起来。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感到恐怖和怀疑——对一切事情都怀疑。

    “要是她不爱我怎么办呢?要是她只是为了结婚而和我结婚怎么办呢?要是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所做的事,怎么办呢?”他问自己。“她也许会清醒过来,等到已经结了婚才发现她并不爱我,而且不能爱我。”于是涉及她的、奇怪的、最邪恶的念头开始浮上他的脑海。他嫉妒起弗龙斯基来,好像一年前一样,仿佛他看见她和弗龙斯基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就是昨天。

    他怀疑她没有把全部真情都告诉他。

    他迅速地跳起来。“不,这样下去不成!”他绝望地自言自语。“我要到她那里去,我要问问她;最后再对她说一次:我们还是自由的,我们不如维持现状的好!随便什么都比永久的不幸、耻辱、不忠实好!”他心里怀着绝望,怀着对一切人,对他自己,对她的愤恨,他走出了旅馆,坐车上她家里去了。

    他在后房里找到了她。她正坐在一口箱子上,和一个使女在安排什么,挑拣着散放在椅背上和地板上的各种颜色的衣服。

    “噢!”她一见他就喊了一声,高兴得容光焕发。“你怎么,您又怎么!(最近几天来她差不多交替地用这两个字称呼他。)我没有想到你会来呢!我正在理我从前的衣服,看哪一件给什么人合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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