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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第五部 第01节)(2)



    执事的丝绒袖口里的手悄悄地接过去一张三卢布的钞票,说他要登记上列文的名字,他的新长靴就轻快地在空寂的教堂石板地上咯噔咯噔走过去,他走上祭坛。一会儿以后,他在那里往外张望,向列文招手。一直封锁着的思想开始在列文的心中活动起来,但是他连忙驱走它。“总会完结的,”他一面想,一面向讲经台定去。他走上台阶,往右转,看见了神父。这神父是一个长着稀疏的花白胡须和疲倦的和善的眼睛的小老头,正站在讲经台旁,翻着祈祷书。他向列文微微鞠了鞠躬,立刻开始用惯常的腔调读起祈祷文来。当他读完了的时候,他深深地弯腰行礼,转脸向着列文。

    “基督不露形影地降临了,来听取您的忏悔,”他指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说。“您相信圣使徒教会的全部教义吗?”神父继续说,眼睛避而不望着列文的脸,在他的圣带下面合拢双手。

    “我怀疑过一切,如今还在怀疑,”列文用一种自己听起来也觉得不愉快的声调说,说过就不再开口了。

    神父等待了几秒钟,看他还有没有说的,然后就闭上眼睛,迅速地带着很重的弗拉基米尔地方的口音说:

    “怀疑原是人类天生的弱点,但是我们应当祈求慈悲的上帝坚定我们的信心。您有什么特别的罪过吗?”他加上说,毫不间断地补充说,好像极力要不浪费时间。

    “我的主要罪过就是怀疑。我怀疑一切,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怀疑的。”

    “怀疑原是人类天生的弱点,”神父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您主要怀疑些什么呢?”

    “我怀疑一切,我有时连上帝的存在也怀疑,”列文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来,他为了他一时失言而感到惶恐。但是列文的话似乎对于神父并没有影响。

    “对于上帝的存在还会有什么怀疑呢?”他浮上一丝隐约可辨的微笑,连忙说。

    列文默不作声。

    “您既然看见了他的创造物,您对于造物主还能有什么怀疑呢?”神父用那迅速的惯常的腔调继续说。“是谁用各种发光体装饰天空的?是谁把大地打扮得如此美丽?没有造物主,这一切怎么解释呢?”他说,询问般地望了列文一眼。

    列文感觉到和神父谈论哲学是不适宜的,因此他只回答了和问题直接有关的话。

    “我不知道,”他说。

    “您不知道?那么您怎么可以怀疑上帝创造了天地万物呢?”神父带着愉快的困惑神情说。

    “我一点也不明白,”列文说,涨红了脸,并且觉得他的话是愚蠢的,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不显得愚蠢的。

    “祈祷上帝,恳求上帝吧。就是神父也有怀疑,要祈求上帝坚定他们的信念。魔鬼的力量很大,我们得抵抗他。祈祷上帝,恳求上帝吧。祈祷上帝,”他急忙地重复说。

    神父稍稍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沉思似的。

    “我听说您要和我的教区居民,上帝的儿子谢尔巴茨基公爵的女儿结婚了?”他带着微笑补充说。“一位很好的小姐啊。”

    “是的,”列文回答,为神父羞红了脸。“在忏悔的时候他问我这个做什么?”他想。

    于是,好像回答他的思想似的,神父对他说:

    “您快要结婚了,上帝会赐给您子孙。不是这样吗?哦,如果您不能克服那种把您引诱到不信教的歧途上去的恶魔的诱惑的话,您会使您的孩子们受到什么样的教育呢?”他用温和的责备口吻说。“如果您爱您的儿女的话,那么,您,作为一个善良的父亲,就不但要希望您的孩子享有富贵荣华,您还要希望他获得拯救,由于真理之光而获得精神的启发。不是这样吗?当天真未凿的小孩问您:‘爸爸!世界上魅惑我的一切东西——大地、江河、太阳、花、草,是谁创造出来的呢?’的时候,您如何回答他呢?难道您能够对他说:‘我不知道’吗?您不能不知道,因为慈悲的上帝显示给您看了。或者您的孩子会问您:‘死后什么在等着我呢?’假如您一点都不知道,您对他说什么呢?您怎样回答他呢?您让他去受世间和恶魔的诱惑吗?那是不对的!”他说,于是他停住了,把头歪到一边,用仁慈温厚的眼睛望着列文。

    这一回列文没有回答,倒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和神父争论,而是因为还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到他的孩子们能够问他这些问题的时候,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怎样回答他们呢。

    “您进入了人生这样一个时期,”神父继续说,“您该选定您的道路,坚持下去。祈求上帝,求他发慈悲帮助您,怜悯您!”他结束道。“愿我主上帝,耶稣基督,以其广大无边的仁慈,饶恕这个儿子……”于是念完了赦罪的祈祷文,神父祝福了他,就让他走了。

    那天回到家的时候,列文因为他不必说谎就结束了这种尴尬的处境而感到一种愉快的心情。除此以外,在他心上还留下了一种模糊的记忆,仿佛那善良可爱的老头儿所说的话也并不像他起先想像的那么愚蠢,在那些话里面有一些东西应当弄清楚。

    “自然,不是现在,”列文想,“而是以后哪一天。”列文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痛切地感觉得在他的灵魂里有些不清楚、不干净的地方,而对于宗教,他抱着如他在别人身上那么明显地看出而且厌恶的同样的态度,他的朋友斯维亚日斯基就因此受过他的责备。

    那天晚上列文和他的未婚妻一道在多莉家里度过,而且高兴到极点。把自己的兴奋心情描摹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的时候,他说他快活得好像一条受训练去钻圈的狗,它终于领悟了,做了人家命令它做的事,吠着,摇着尾巴,兴高采烈地跳上桌子和窗槛。

    二

    在举行婚礼的那天,依照习俗(公爵夫人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坚持要严格遵守一切习俗),列文没有见他的新娘,在他的旅馆里和偶然聚在他房间里的三个独身朋友一道吃饭。一个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个是卡塔瓦索夫,大学时代的朋友,现在是自然科学教授,偶然在街上遇到被列文拉来的,还有一个是奇里科夫,他的伴郎,莫斯科的保安官,列文猎熊的伙伴。这次聚餐是很愉快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高兴极了,很赞赏卡塔瓦索夫的创见。卡塔瓦索夫感到他的创见得到重视和理解,就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了。奇里科夫对于各种各样的谈话总是活泼愉快地加以支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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