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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友

旧友
 
  既生我,何生亮
 
  我父母是一对热爱音乐的雅人。我爸长期订阅《广播歌选》等杂志,自学各种乐器。他还煞费苦心地请了一位老师来家里教我拉小提琴,为的只是他可以顺便蹭课。我妈对音乐的热爱要通俗一点,看起来更像是对舞台的热爱。她热衷于各种登台演出的机会,并把这愿望从自身转嫁到我身上。
 
  事与愿违,我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人。不怪父母没给我好嗓子,而是我在人前就变得木讷呆滞,登台则两股战战,汗出如浆。我前半生最羡慕的人是邹亮亮,不仅仅因为她漂亮、聪明,学什么会什么,占领各个领域的制高点。最让我仰慕的是,当她站在舞台上,所有的灯光集中在她身上时,她载歌载舞,歌声嘹亮,能让在场所有的人都臣服于那歌声。我觉得在那一刻,她统治了全世界。
 
  邹亮亮太优秀、太出名,她成功地把她的粉丝群从同学扩大到同学家长。我妈就是其中一员。我妈对邹亮亮有多仰慕呢?有一次,她听说邹亮亮又要登台演出了,便喃喃地感慨:“邹亮亮的妈妈一定很骄傲吧。”这句话令我心如刀绞,我独立中宵,细想平生,觉得没有一件可以令我妈骄傲的事,没有哪一点能比邹亮亮优秀。我不禁问苍天:“人生而不平等,老天爷啊,既生我,何生亮?”
 
  其实我并不讨厌邹亮亮,相反,还挺喜欢她。我们住得不远,有时会互相串门,有时放学还一起走,对各种男生评头论足,互相交换情书阅读,甚至拥有一些彼此才能听懂的典故。可是没办法,这些快乐无法战胜人性的阴暗。我不得不承认,内心还是嫉妒她。
 
  那年我过生日,我妈突发奇想,组织了一个大派对:家庭卡拉OK装起来,亲戚朋友聚起来,我苦练了两首压轴歌曲,准备在那天晚上唱起来。我想让我妈觉得,她生了我,也不比邹亮亮的妈妈差太多。反正我家亲戚都是乐盲,在他们面前亮歌喉,有种欺负外行人的轻松。
 
  那天晚上,正当我摩拳擦掌准备艳惊全场的时候,门外传来邹亮亮喊我的声音,她恰好来串门!我顿时一阵慌乱,却见我妈喜上眉梢,三步并作两步地抢到门外。她一边把邹亮亮往里迎,一边向大家介绍,这是多么著名的小明星,她来得多么巧。然后,我媽用近乎崇拜的殷勤,开始调试音响,恳请邹亮亮为我们演唱一曲。
 
  邹亮亮礼貌地同意了,然后,我的亲戚全惊呆了。那天晚上,我很沉默。
 
  多年以后,我和邹亮亮还是朋友,有次重逢,我向她坦白昔日各种与她有关的恩怨。没想到她一听也很委屈,她说她最烦在亲戚面前唱歌,但是不管在自己家,还是同学家,一有聚会,家长们总是要求她来一首。她对这点小虚荣感到很烦躁。我顿时领悟了众生皆苦的永恒真理。于是,一个强者和一个Loser(失败者),事隔多年,战胜了沟壑──促膝虚席,握手相谈,思彼平生,都不胜唏嘘。熬夜派对
 
  “派对”这个词常指上流社会的一种社交、公关形式。我见识过一些,人们穿着奇怪的衣服走来走去,有时候还会端着一杯酒,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我这里所说的“派对”很草根,是三五好友穿得松松垮垮,嚼着小卖部买的五香花生或鸭脖子,就着啤酒……
 
  记得从高中开始,我们就有这样的派对了。尤其高三那年的暑假,即将离开这座城市,有一种天高任鸟飞的喜悦。最大的喜悦是父母再也管不了自己,其次的喜悦是大学里再也不用学数学,再其次——不,这也许是最重要的喜悦,我们终于可以把读书之余谈的那场恋爱变成主业了。种种因素加在一起,那年暑假,就是一场盛大的狂欢。
 
  有个同学家有套别墅,那是我们的据点。所谓别墅,就是他家空置的一套大房子。父母在那个暑假似乎也变得开明了,大概觉得考上大学也没理由管太多。我们三个男生四个女生,在那套别墅里度过了好几个夜晚,这成为我记忆中最美好的熬夜派对。事实上,也不记得我们有什么事情必须这样彻底不睡地聚会,当时,我们那群人中连一对恋人都没有呢……噢,倒记得那房子里有一套音响,我们用它唱卡拉OK,练就了不少成名曲。
 
  那是夏夜,萤火点点,有人在沙发上睡了,有人却更加精神,吃起了西瓜,空气中弥漫着西瓜那种特有的夏天的香气。
 
  多年后,看到曹丕回忆与吴质等人的秉烛夜游: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
 
  南皮之游的那群古人,与我们当年的派对何其相似,都在夏夜,三五知己,谈理想、谈人生……其实以十几岁的年纪,对生活又能有什么话可说呢?可是,青春往往如此,须以彻夜不眠、狂歌痛饮来释放那无处安放的荷尔蒙。不像如今,可能要参加会议,可能要带孩子,可能要赶稿子,任何一件事,都需要你用十足的精神,怎敢提前透支?
 
  如今即使聚会,到了晚上十点,便开始归心似箭,彼此喊着“散了吧,散了吧”,也不怕别人扫兴,赶紧走人。在元旦等盛大的节日里,被车流堵在路上,你会想到一句话:“有一种宅,叫有家归不得。”事实上,现如今相聚,最合适的形式,再也不是派对,而是家宴。坐下来谈食物制作,分享家务心得、人生走向,老朋友依然亲密无间,但有一些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从派对到家宴,正是从青春到中年的隐喻。


    作品集陈思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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