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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美(第五章)(2)



    第二天丁老师把他的两页诗歌还给了他,上面添了些红笔批注。他坐在丁老师的办公桌边,听丁老师轻声朗读他写的诗句,丁老师的南方普通话给了他的诗句一股阴柔,她洁净的手指尖指着一行行字,终于停在一行上,抬起头看着他:“你看,上一行刚用了个‘仿佛’,这里又出现一个‘似乎’,干脆都去掉,就是‘松涛呜咽,高山服丧’,所有景物都人格化,不是更有力量吗?”

    丁老师两眼圆圆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同意。他避开她的目光,眼睛看着桌面。他不在看她的时候也能看她,在心里看她。在心里,他可以看得更自由,更大胆,近乎放肆。他点点头,向丁老师告别,拿起桌上那两页布满殷红批注的诗歌。

    怎么可能不用“似乎”“宛若”“仿佛”呢?从那之后再见到丁老师,他总是满心诗意,又无法付诸语言,他对她的一连串无法命名的感觉不就是一连串的“似乎”“宛若”“仿佛”?

    暮夏转为秋天。仿佛是一个深秋的早晨,雾天雾地,操场边上的竹子从每片竹叶上向下滴水。丁老师的车是到校的第一辆车。他看见她啃着一个面包下车,左肩一个包,右肩一个包。离他三尺远时才看到他,同时已经把一个面包递过来。才出炉的,吃吧。吃过了。吃过了也吃,吃着玩。他接过她一个包,大的那个。她问他为什么到校这么早。不为什么呀,天天都来得早。早上在校园里看书感觉好?不是的。那为什么?因为失眠……失眠?太可怜了!听说高三的人四分之一都失眠,想不到高二也有失眠的,千万别吃安眠药啊!不吃没法睡觉。

    她痛心地看着他:“高二就失眠,怎么得了哇?!”

    丁老师那一刻的忧愁跟母亲的一样。母亲也这样说“怎么得了喔”,像是自问自答。

    丁老师接下去说,还是她的时代好,考得上考不上大学,不是像他们这样不活即死的。“这年头做孩子都做成了这样……”她用摇头来为她或缺的准确表达填空。这也像母亲了。母亲对现代社会和他的学习生活大部分是缺乏表达的,只是爱莫能助地摇头。然后丁老师说,她盼望自己的女儿永远别长大,跟高考保持远距离,让叮咚永远把高考当成发生在别人世界里的恐怖故事。

    他问:“丁老师的女儿叫什么?”

    “叮咚。连名带姓,就叫丁叮咚。”

    “真好玩!”

    “好玩吧?”

    “那她跟您姓?”

    “对呀。”

    问答不该停在这里,假如停在这里他会很不甘心。

    “我和叮咚的父亲离了,叮咚从两岁起就跟着我的。所以就跟我姓。”

    他不知怎么感到一种奇怪的释然,几乎是如愿以偿。是因为丁老师给了他特权,让他了解了她私生活的底牌?还是因为他也如天下所有雄性一样,巴望可爱的女性尚未归属?似乎是这,又仿佛是那,他心里宛若……啊,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心里就是充满这么多无可命名、似是而非的感情和冲动啊!

    那个浓雾的早晨,雾在十一点多才散去。午饭时丁老师发了一则短信息给他,说教务处王主任认识一位扎耳针的军队中医师,开了个失眠专科诊所,只是比较远,在西郊一个军队医院,不过她可以开车带他去。反正她走到哪里都是备课或批改作业,等候的时候也可以做这两桩事情。她问他有没有兴趣去让那个军医试试。他对军医没有兴趣,他对丁老师陪同他一块儿去看军医有兴趣。去一次也好,那将是他和丁老师的一次短期度假。他去了银行,从自己的账户取出一百元。账户里的存款是他一岁开始从父亲的师弟、徒弟那里,从亲戚们那里收到的压岁钱。母亲的妹妹没有男孩,每年春节给他两三百元的压岁钱,渐渐凑出一个颇有规模的数字。那笔钱母亲和父亲视作神圣,因而他们得任何病,都是靠天医,靠自己慢慢拖。

    在中医给他扎针时,丁老师在外面等候。他竟然在扎针的床上睡着了!睡了一个多小时!丁老师比他还激动,一口一声“我们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接下去的一回,针就对他失去了魔力。丁老师看着他故作迷糊的脸,巨大的眼睛立刻弯下来。他的戏不错,把她蒙住了,以为他又在针灸床上美眠一次。她把一大摞作业本带到候诊室来批改,改得两眼发黑,但一见他从走廊对面的针灸室晃出来,便像迎来了个好太阳那样朝他站起,伸了个懒腰。下一次,银针仍然没有奏效。下下一次同样毫无效果。每一夜,他躺在床上,在黑暗里等待针灸的效力突然发生,却等来火车叫,风穿树枝,野猫交配的嘶喊,什么都等来了,除了针灸的效力……焦灼把他都要烧着了,他大汗淋漓地躺着,觉得太辜负丁老师了,为什么就不能争口气把觉给睡着呢?丁老师要是知道他每次在针灸床上装睡,还不失望死?假如她知道他不惜糟蹋她珍贵的时间和汽油费,给她忙里添乱,就为榨取她两三个小时的额外关爱、单独陪伴,她更要失望死。假如所有给他压岁钱的穷亲戚们知道他拿了钱到某个江湖郎中那里去假寐,他们也该失望死。所以他也为一岁到十七岁的压岁钱在涓涓流失而出汗。

    终于有一天,从诊室到停车场的路上,他跟丁老师提出,他不想继续针灸了。

    “为什么?”

    “太远了。”

    “效果不是不错吗?”

    “是不错……”

    真话他说不出口。她陪他来了这么多次,路途连接起来差不多能到西安了吧,也许到宝鸡了。季节从深秋到初春,她的期望值比他还要高,比母亲还要高,一旦告诉了她实情,她将会怎样?所以他把实话吞回去了,继续躺在针灸床上,把自己两只耳朵莫名其妙地交给那个庸才军医,任他用大小针头在上面千缝百纳,任账户里浅浅的积蓄在继续流去,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不让丁老师失望,让丁老师减轻由他而发的心痛。他五大三粗不假,心有多纤细,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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