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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听不得二胡如泣如诉之声

  舅舅算不上真正的手艺人。他二胡拉得好,对琴的细节要求高,不满意市面上卖的琴,就自己做琴。他无师自通,偶尔也会给别人做,渐渐地成了做二胡的行家。查出肝癌时,舅舅才47岁。单位给他放了长假,他停薪留职,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情况好转,便回家静养。舅舅没了工作,也没了原先配给他的车,倒是有了大把时间可以拉琴、做琴。

再也听不得二胡如泣如诉之声
 
  舅舅生性内向,平日不喜欢流露情感。只有在拉琴的时候,他会眯起眼睛,嘴角上扬,跟着节奏摇头晃脑,手腕舞动,很是陶醉。过去每年春节,他都要在外公家给我们表演,用激昂的音乐代替漂亮的吉祥话。在静养的日子里,他反而不喜欢在家拉琴,常常晚上去公园的小山丘上坐着,孤零零的。舅妈有时去寻他,在背后听完曲子,回来说,声音不一样,没以前喜庆了。两个人生活久了,只闻其声,便心领神会。
 
  舅舅为什么喜欢拉二胡,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拉二胡的,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舅舅年轻的时候响应国家的号召——上山下乡,中断了学习,被分配到胜利油田。当时胜利油田的气氛正热火朝天,志之所向,追赶大庆。舅舅口才一般,不喜欢当众讲话,但他一表人才,大眼睛大酒窝,斯文俊朗,是文工团里拉二胡的好手。那个时候没处买琴,就靠自己动手做。
 
  不知道他在油田劳动的时候有没有吃太多苦头,可以肯定的是,他人缘好,回家之后,陆陆续续还有战友来找他叙旧。舅妈也是那个时候来外公家串门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不像一般的姑娘等着介绍人安排相亲。听说舅舅一开始没看上她,有别的心仪对象,是个性格内向的女孩,两个人都不善沟通,一直扭扭捏捏的。舅妈是家里的长女,从小有主意,脾气大,几个弟弟都怕她,一言不合就被她打,泼辣得很。有一次舅舅去外地出差,她没打招呼就坐火车追随而去,又跟舅舅一起兴高采烈地回来。两个人没多久就结婚了,后来生了表哥。
 
  我们家的长辈似乎有好为人师的习惯。外公书法好,每个小孩都要学毛笔字;舅舅二胡拉得好,就承担教每个小孩拉琴的责任,也给每个小孩发一把琴。我们最初都觉得摆弄二胡好玩儿,可一开始学,美好的幻想就破灭了。学二胡特别枯燥,一个指法得练很多遍,且不像钢琴,至少每个键按下去声音是悦耳的。二胡的一个音阶要拉很久才能把音拉准、拉好听,光拉长弓,我就花了好几个月,才把音拉准。
 
  一只手将弓从根部拉到尾部,另一只手按弦,我们的小手细皮嫩肉,按久了,手特别疼,手指肚被勒出一道条纹,又红又肿。所有的孩子都坚持不下去了,表哥考学,表弟迷上足球,表妹恃宠,只有我还在练习,倒不是因为热爱,是恰好每周末舅舅接我下作文课,送我回家之后就顺便教琴。搬两把椅子坐下,琴立在左腿上,他一把,我一把,腰板儿挺直,架势做足。
 
  他给自己做的那把琴真是漂亮,不比不知道,首先重量就是我那把的两倍,质感也不同。他的琴杆锃亮,不是油漆刷出来的亮,而是手摸出来的亮;琴头如玉,有柔美的曲线;琴弓上雪白的马尾毛,均匀有光泽;音窗像苏州园林里的一扇镂空花窗,灵秀典雅。每次拉琴前,我们都要给马尾毛涂松香,松香像磨刀石一样被握在手里,味道如森林中泥土的芬芳。我特别喜欢上松香的过程,慢慢地拖着步骤,这样可以少练一会儿琴。我还有别的逃课高招,有时候舅舅送我回家,我就在路上装睡,那时还不是电梯房,他背我上楼,我趴在他的背上,感受到的是宽厚和温暖。舅舅会把我交给爸妈,我自然逃过这一次的练习。
 
  虽然根本没有想过要把琴学到什么程度,但我每次见到舅舅的二胡,都流露出情有独钟的表情,羡慕地一遍又一遍地摸舅舅的琴。他承诺,只要我学会拉《战马奔腾》,就再给我做一把足够美的琴。
 
  我问:“那是用什么木头?”
 
  他说:“用紫檀,跟我这把一样。”
 
  我又问:“琴皮呢?”
 
  他说:“用最好看的蟒皮,没上过色的。”
 
  我满意地说:“拉钩。”
 
  他说:“拉钩。”
 
  我相信舅舅不会食言。因为不乏二胡爱好者请他做琴,他从不轻易答应,但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兑现承诺。
 
  每次拉完琴,舅舅都要在客厅和妈妈聊天,我在房间里写作业。舅舅走后,我看到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插满烟屁股,烟还没有完全散去,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惆怅。长大后我才慢慢了解一些家里的事,舅舅是家里的长子,好像总有愁不完的事,忙完单位的,忙全家的,回到家还常常要跟舅妈怄气。他们俩性格很不一样,舅舅喜静,舅妈喜动;舅舅寡言,舅妈刀子嘴。性格不同竟不能互补,舅舅這个闷葫芦常常惹恼舅妈。有了矛盾,舅妈喜欢大闹一场,该发泄的都发泄,闹完雨过天晴,舅舅总是生闷气,最多瞪瞪眼,也不发作,有时气鼓鼓地来我家,一晚上把烟灰缸塞满才走。
 
  舅舅生病后,不能劳累,与琴为伴。舅妈也变得温柔起来,负责他的起居,时不时带一些所谓的偏方回来,熬一锅苦涩的中药。那时的我正处于学业最繁忙的时候,偶尔见到舅舅,也不再学琴,《战马奔腾》始终没能完整地拉下来,二胡被放在琴盒里收了起来,琴盒上落了一层灰。他只是叮嘱我别有太大压力,尽力而为。赋闲在家,百无聊赖,他用做琴打发时间。他告诉我,已经开始给我做琴,只是进度很慢,要先履行对外人的承诺,才能轮到我。
 
  按照医生的叮嘱,舅舅隔三岔五回医院复查,一年后病情恶化,重新住进医院。他跟我说,医院乏味极了,让我把他的二胡拿来。二胡拿来了,他怕扰人,拎着琴去外面晒太阳,坐下一拉,竟成一景,不少穿着病号服的人不下棋了,也不抠指甲了,围过来聆听、喝彩。舅舅的二胡,成为病友们无趣生活中的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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