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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天穿棉袄的父亲

  早上九点多,乡村的温度还不是很高,因为前一天下雨的缘故,空气略显潮湿,树上的蝉鸣声急促而刺耳,我陪着九十岁老父亲坐在大哥家的院子里,我穿着裙子,他穿着棉袄。因为听力的快速衰退,我们已经无法交谈,周末回家的陪伴更多的是一种仪式。
 
  我们都习惯了他在这样的温度下对外界感知的迟钝,摸他的手,依然冰凉,恍惚间还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继而又眯着眼睛面无表情形同雕像。许是常年一个人的生活已使他逐渐封闭起自己的一切,连亲人的亲近也不能泰然接受了。
 
  母亲刚走的那几年,父亲坚持一个人住在老房里,还能下地劳作。周日我们回家,走时还能带点自己地里的时令蔬菜,那样子虽然看起来孤单却是一种叫人放心的状态。到2008年初,他自己提出了要和儿子一块过,这其中一是他“养儿防老”的观念根深蒂固,二是周围的邻居都是这样安排的。所以他丝毫不考虑我带他出来的方式,更是断然拒绝去养老院,似乎只有和儿孙共处一室才是唯一可接受的养老方式。
 
  在近10年的时间里,父亲走上了轮流在几个儿子家里住的无奈之路。刚开始他身体还好,为了排遣精神上的孤独,也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吃闲饭的,他总是拼命地干活,闲下来就是看书看电视。我理解老父的难言之隐,曾经买了很多书给他看,他85岁时还能不戴眼镜看书成为乡邻们眼里的奇迹,连大姐也惊叹不如。他爱看名人传记,像宋氏家族、曾国藩这样的最是喜欢。不知道他在别人的传奇经历里到底感受到了些什么,我曾问他,他说只是为了打发时光。
 
  父亲出生于中华民国,见证了新中国的诞生,经历过文*,在集体经济时担任过生产队长,包产到户后,他坚信勤劳致富,每日里在田间地头劳作,为家里收获了丰厚的粮食和蔬菜。儿女们小时,他是大树,是全家的顶梁柱。他一个人从山里用肩膀扛回了三间房的木料,去宁陕老林里割漆补贴家用。随着母亲离世,他年岁渐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在后辈眼里成了负担,家里的轮流制因各种原因无法实施,一生好强的父亲收起了尊严,忍着亲人们传达的各种嫌弃,死守在大儿子的家里哪儿也不去了。我回家看到父亲的隐忍和邻居们诉说的日常细节心如刀割。我下决心要接他出来,可是他一不来我家,二不去养老院,我这“泼出去的水”终于还是无计可施。面对哥嫂,我作为小妹,很多道理说不出口,毕竟亲人之间不能靠讲道理来解决问题。
 
  去年以来,每次回家,老父总是说,他不行了,活不出年头了,遇到邻居有人死亡,这种伤感就会盛一些。眼见着身边的人比自己年龄小都先走了,他心境凄然是可想而知的。我买给他的衣服他总是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超市里那些琳琅满目的副食他一个也不爱吃,每日里就是两顿粗茶淡饭。
 
  现在回家,只剩下了陪伴。我们对坐在故乡的院子里,基本不说话,我相信只要他还知道我是他的小女儿,心里定会涌起一些温暖来,我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些了。对一个风烛残年的望九之人,对人世已经没有任何的奢求了,我有时候庆幸他如今的迷糊,再也感受不到晚辈言语中的厌倦,于他也是一种减少伤害的方式。只是每每经历这样的时刻,于我,总有阵阵刺痛袭来――父母都健在的是时候,家是港湾,是加油站。如今,家成了一把尖刀,坚硬而凌冽,它直指人生的冷酷,将我的柔软撕的稀烂。同时,也提醒我:必得无比坚强,才能成为亲人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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