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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上的遗憾

  南方人指路,总是说前后左右。北方人指路,总是说东西南北。前后左右,以人为参照,是一种主观方位;东西南北,以物为坐标,是一种客观方位。这样说起来,似乎南方人较为崇尚主观意志,北方人较为遵从客观实际。

阳台上的遗憾
 
  指路方式的不同,当然还可能有更多的原因。比方说,南方降雨量偏多,云、雨当头时四野茫茫,如果行人没有随身携带指南针,就很难像在北方多见的晴空之下,瞥一眼日头,轻易辨出东西南北。
 
  再比方说,北方平原地较多,建房不常受到地形限制,可以建得四向方正,多以皇宫或神庙为中心,次第森严、秩序井然地组成棋盘式格局。在那个棋盘里,东西南北已被纵横街道刻入人心,很难有南方街市的模糊和混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建筑是人心的外化和物化。南方在古代为化外之地,如今到海口看看,尽管这里地势平坦,并无重庆式的山峦起伏,但前人留下的老街很少有直的,这些随意和即兴的作品,种种偏门和曲道,很适合隐藏神话、巫术,要展示天子威仪和官府阵仗,却不那么方便。留存在这些破壁残阶上的,是一种自由和活泼,是文化道统的稀薄和涣散。虽然免不了给人一种混乱之虞,却也生机勃勃。它们不像北方的四合院,规规矩矩、一栋一梁地不越雷池,严格遵循天理与祖制。
 
  当然,南北文化一直在悄悄融合。建筑外观上的南北之异,并不妨碍南方某些宅院与北方四合院一样,也是很见等级的,比如有一些耳房和偏间,可供主人安置男仆和女佣。这些宅院也是很讲究家庭和合的,有东西两厢,有前后几进,可供主人安置庞大的宗亲体系,包容儿孙满堂、笑语喧哗的大团圆。在那大堂里正襟危坐,上下分明、主次分明的感觉油然而生。倘若在院中春日观花,夏日听蝉,箫吹秋月,酒饮冬霜,也免不了一种陶潜式的淡然和曹雪芹式的伤感——中华文化一直在这样的宅院里浅吟低唱。
 
  这类宅院,在现代化的潮流面前一一倾颓,当然是无可避免的结局。金钱成了比血缘更有力的社会纽带,个人成了比家族更重要的社会单元,大家族开始解体为小家庭,小家庭又正在被独身风气蚕食,这使旧式宅院的三进两厢之类显得十分多余。要是多家合住一院,又不大方便保护现代人的隐私,谁愿意起居出入、喜怒哀乐都在众目睽睽之下?
 
  更重要的是,都市化使地价狂涨,很难容忍旧式宅院那样奢侈的建筑容积率。稍微明了国情的人,就不难理解高楼大厦是我们唯一现实的选择。看到某些外国人对四合院之类津津乐道,不必去过分地凑热闹。
 
  这种高楼大厦正在显现着新的社会结构,拓展着新的心理空间,但一般来说缺少个性,以其水泥和玻璃,统一着每一座城市的面容和表情,不分南北地绘制出彼此相似的生活图景。人们走入同样的电梯,推开同样的窗户,坐上同样的马桶,在同一时刻关闭电视并在同一时刻打着哈欠。长此下去,环境也可以反过来浸染人心,会不会使它的居民讨论同样的流行话题,制订同样的购物计划,拥有同样的恋爱经历以及同样的怀旧情结?以前有些人说,儒家促成文化的大一统,其实,现代工业对文化趋同的推动作用,来得更加猛烈和广泛,行将把世界上任何一个天涯海角,都制作成建筑的仿纽约、服装的假巴黎、家用电器的赝品东京——所有的城市,越来越像同一座城市。
 
  这种高楼大厦的新神话拔地升天,也正把我们的天空挤压和分割得狭窄零碎,使四季在隔热玻璃外变得暧昧不清,使田野和鸟语变得十分稀罕和遥远。清代张潮在《幽梦影》中说:“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如此清心和雅趣,似乎连同产生它的旧式宅院,已经永远被高楼大厦埋葬在地基下面了。全球的高楼居民和大厦房客,多已习惯于一边吃快餐食品,一边因雪想堵车,因花想开业,因酒想公关,因月想星球大战,因山水想开发区批文。当然,在某一天,我们也可以步入阳台,在铁笼般的防盗网里,或者在汽车急驰而过的轰鸣声里,一如既往地观花或听蝉,月下吹箫或雪中饮酒,但那毕竟有点像勉勉强强的代用品,有点像用二胡拉贝多芬,或者是在泳池里远航,少了一些真趣。这不能不使人遗憾,遗憾是身后寂寞的影子。


    作品集韩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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