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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乡(2)

 
  第二天薇拉在房子四周散步很久。那儿有个古老的花园,不好看,小路也没有一条,坐落在一个斜坡上,很不方便,完全荒芜了,大概他们认为这是家业当中一种多余的东西吧。这儿有许多蛇。戴胜鸟在树下面飞来飞去,叫着:“呜—吐—吐!”从那声调听起来,仿佛要叫人想起一件什么事似的。下面是一道河,岸旁长满高高的芦苇,河对面,离岸半俄里,是个村子。薇拉从花园里走到田野上,眼睛望着远处,心里想着她在故乡的新生活,一心要弄明白,什么样的前途在等待她。草原的这种辽阔、这种美丽的恬静,都在对她说:幸福临近了,也许已经来到了;实际上成千的人都会说:一个年青健康、受过教育的人,又住在自己的庄园上,这是多么幸福啊!同时,这无边无际的原野,单调而没有人烟,却使她害怕,有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个安静的绿色怪物会吞吃她的生命,把它化为乌有。她年轻,优雅,喜爱生活;她在贵族女子中学毕了业,学会说三种外国语,读过很多书,跟父亲一块儿游历过;可是,难道所有这些仅仅是为了到头来在一个荒僻的草原庄园上定居下来,成天价无所事事,从花园里走到田野上,再从田野上走到花园里,然后就在房子里坐着,听爷爷喘气吗?可是该怎么办呢?躲到哪儿去呢?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答案。等到她走回家去,她就暗想:她在这儿未必会幸福,从火车站坐着马车到这儿来的时候比在这儿生活有趣得多了。
 
  医师涅沙波夫从工厂里来了。他是医师,然而三年前他在工厂里入了股,成了工厂主人之一,现在虽然还干医疗工作,却不认为医疗是他的主要工作了。从外貌来看,这是个脸色苍白、身体匀称的金发男子,穿一件白色坎肩;可是要了解他的心灵,了解他头脑里有些什么想法。那就难了。他打过招呼以后,就吻姑姑达霞的手,然后不时站起身来,去给人端椅子,或者让出自己的坐位,始终很严肃,不说话,如果开口说话,那么虽然讲得很有条理,声音也不低,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他的头一句话总是叫人听不清,弄不懂。
 
  “您弹钢琴吗?”他问薇拉,忽然急促地站起来,因为她把手绢掉在地上了。
 
  他从中午坐到深夜十二点钟,沉默不语,薇拉很不喜欢他。她觉得在乡下穿白坎肩显得俗气,他那种过分讲究礼貌的姿态、举止和他那张生着黑眉毛的、严肃的白脸叫人感到腻味。她觉得他经常沉默大概是因为他智力不发达。可是姑姑在他走后却高兴地说:“嗯,怎么样?挺迷人,不是吗?”
 
  二
 
  姑姑达霞掌管这份家业。她把腰身勒得很细,两条胳膊上的镯子玎玸熥飨欤?缓龆?叩匠?浚?缓龆?叩焦炔郑?缓龆*走到牲口棚,老是踩着细碎的步子,背脊不住地颤动。不知什么缘故,她对管事或者农民讲话,每次都要戴上夹鼻眼镜。爷爷老是坐在一个地方摆牌阵②或者打盹儿。到午饭和晚饭的时候,他吃得非常多。仆人给他端来今天的菜、昨天的菜、星期日剩下的冷馅饼、仆人的腌牛肉,他都狼吞虎咽,一古脑儿吃光。每次吃饭都给薇拉留下很深的印象,因此后来她一看到人们赶羊,或者从磨坊里运来面粉,她就会想:“爷爷会把这些都吃掉的。”他大部分时间沉默着,专心吃东西或者玩牌阵,可是有时候,在吃饭的当儿,他看到薇拉,就动了感情,温柔地说:“我的独一无二的亲孙女啊!薇罗琪卡!”
 
  他说着,眼泪就在他的眼睛里发亮。或者,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脖子变粗,恶狠狠地瞧着仆人,敲着手杖,问道:“为什么不拿辣根来?”
 
  冬天他过一种完全不出家门的生活,夏天他偶尔坐上马车到野外去看一看燕麦和青草,回到家里来总是挥动着手杖,说缺了他,到处都搞得乱糟糟。
 
  “你爷爷心绪不好,”姑姑达霞小声说。“嗯,现在倒没什么了,可是从前啊,那可不得了:‘抽他二十五下!拿桦树条子!’”姑姑抱怨说大家都变懒了,谁都不干活儿,这份田产没有带来什么收入。确实,这儿说不上什么农业上的经营;大家只是按照习惯耕一点地,下一点种,实际上没干什么事,虚度光阴。可是大家又成天价跑来跑去,这样那样地计算,忙忙碌碌在这所房子里,从早晨五点钟就忙起,经常可以听见:“拿来”,“拿去”,“快去找”,到傍晚仆人们照例累得筋疲力尽。姑姑每个星期都要更换厨娘和女仆;有时候她认为她们道德败坏而辞退她们,有时候她们说累得要命,自动走了。本村的人谁也不来当差,那就只好到远村去雇人。本村的人只有一个姑娘阿辽娜还在这儿当差,没有走掉,因为她一家人老老小小都靠她的工钱糊口。这个阿辽娜身材矮小,脸色苍白,傻头傻脑,整天收拾房间,伺候开饭,生火,缝补,洗衣服,可是大家总觉得她是在瞎忙,把靴子踩得咚咚响,反而在这所房子里妨碍别人做事。她生怕叫东家辞掉,被打发回家;因为怕,她就常把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打碎碗碟,他们就扣她的工钱,事后她的母亲和祖母就到这儿来,在姑姑达霞面前跪下求情。
 
  客人们每个星期来一次,有时候来得勤一些。碰到这种时候,姑姑就走到薇拉的房间里,说:“你最好去陪客人坐坐,要不然人家就要认为你骄傲了。”
 
  薇拉走去陪客人,跟他们一块儿玩很久的“文特”③,或者由她弹钢琴,客人们跳舞。姑姑兴高采烈,跳舞跳得喘吁吁的,走到她面前,小声说:“你对玛丽雅·尼基佛罗芙娜要亲热点。”
 
  十二月六日,圣尼古拉节,一下子来了很多客人,有三十个上下。他们玩文特一直玩到深夜,许多人留下来过夜。到早晨,他们又坐下来打牌,然后吃饭,饭后薇拉走到自己的房间去,打算躲开谈话,躲开烟雾,休息一下,可是那儿也有客人,她绝望得差点哭出来。到傍晚,大家准备动身回家,她才因为他们到底要走了而高兴起来,就说:“你们再坐一忽儿吧!”
 
  客人们使她劳累,使她感到拘束;同时(差不多每天如此),天一黑下来,她就想走出家门,坐上马车随便到哪儿去——去工厂或者附近的地主家做客,在那儿打牌,跳舞,玩游戏,吃晚饭。……在工厂里和矿场上工作的年轻人有时候唱小俄罗斯歌,唱得很不坏。他们唱的歌总叫人感到辛酸。要不然,他们就一齐聚在房间里,在昏暗的暮色中谈矿场,谈当初埋在草原的地底下的金银财宝,谈萨乌尔古墓④。……谈着谈着,天色晚了,有时候会忽然传来“救—命—氨的喊叫声。这是一个醉汉在走路,或者有人在附近矿场上遭到抢劫。要不然,风就在炉子里哀号,吹打护窗板,后来,过了一阵,教堂里就响起报警的钟声:这是暴风雪开始了。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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