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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能带来世上最美好的东西(2)

 
  印象里,那些捡瓜皮的夜晚是恍惚的,街上人头攒动,昏黄的灯光投射出凌乱的光线,一个个人都成了剪影。我在重重叠叠的黑影里面穿梭,像钻迷宫一样。捡回来的西瓜皮有些很脏,沾满泥浆,我们将其倒在大舅打的大木盆里,先用水冲两道,再用猪鬃刷子刷干净。
 
  这样的生活到小学六年级才告一段落。一来,父母担心我成绩不好只能上离家远的初中,于是不再让我参与家务;二来,他们的工资也涨了两回,虽然只多出几块、十几块,但很大程度上缓解了经济压力。妈对花草的酷爱复苏了,家里一点点种了上百盆花草。父母随时需要搬动花盆,帮它们躲雨或者晒太阳,还要天天给花浇水,仍旧忙个不停,却已完全是放松的状态了。疑问
 
  多年来,我们姐弟仨一直有个疑问,为何爸妈长年累月地辛劳,想方设法赚钱,生活却一成不变地窘迫?我们甚至怀疑这些辛劳根本没有带来收益,是赔了力气白费劲。只是担心说出来会让父母伤心,才一直把疑问憋在心里。
 
  偶尔提及那些熬人的岁月,爸妈只会微笑着说:“总比去打麻将赌博健康啊,就当锻炼身体了嘛。你们看这么多年,我们几乎没去过医院。要总是坐着不动,恐怕会坐出病来的。”可我们几个离家的人知道,这样的轻描淡写并不能抹去他们的皱纹,只是给那些艰难的日子涂上了一层可以回望的色彩。
 
  直到2014年春节,那时候哥哥姐姐已经离家,我和妈聊天时说到家中的房子可能要拆迁,妈的眼睛湿润了,说:“去年才把盖房的债还完,想清清闲闲度余生,谁知道又摊上这样的事。”我吃了一惊:“什么?我们家一直欠债吗?”
 
  “是啊,总算还完了,一身轻松。”“怎么会欠那么多,欠那么久?”“我给你算笔账。那时候你哥你姐在读书,你哥一个月要30元,你姐要40元,我和你爸的工资加起来不到100元,这就用去了一大半。
 
  “外公死的时候,是我和三舅借钱来办的酒。
 
  “大舅原来在大修队,天天扛铁镐修铁路,苦得很啊。我得帮他调到麻尾机务段,对不对?大舅妈在黄后小学,一天来回走4个小时啊,天天脚都是肿的。不帮她调到麻尾,他们怎么生活?没有我和你爸天天托人情,能调回来吗?这钱可不是小数目啊。
 
  “桂恩娘民办老师当不下去了,一点收入都没有,小孩瘦成猴子了,天天饭都吃不饱,她租房开小卖铺,还不是我帮她借的钱。后来桂恩娘拿房子抵押去做大米生意,被骗得一分钱捞不回来,也不能眼睁睁看她一家四口流落街头啊,只好又贷款6000元,帮她把房子赎回来。现在她人没了,这笔账还不是要我们来还。
 
  “小舅呢,他谈恋爱、结婚的钱也都是我们凑的……
 
  “还有我们自己盖房子呢,十几万,焦头烂额地到处借。这些七七八八的加起来,还有各种红白喜事,每家二三十的,靠我们那点工资哪里够啊。
 
  “你以为我想赚大钱啊,还不是被逼的!谁能管你,只能自己想办法。我才不想养猪、养兔、种菜嘞,我和你爸都是喜欢玩的人,但要玩就得饿死。现在好了,谁也不欠,我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惜也玩不动了。”
 
  我问她为什么从来不跟我们说。妈白我一眼说:“那时你哥你姐都在读书,我们才不想让他们分心呢,影响学业怎么办?”
 
  “那毕业工作了呢,怎么还不说?”
 
  “哎呀,没必要嘛。你们都有好工作,我们就高兴咯,总算把你们养大了,各有各的事业,又怎么能再给你们添麻烦。我和你爸这么多年,什么苦没吃过?都过来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账呢,慢慢还,又不是没能力还。现在也不用像以前那么拼命,但每天不干点活啊,浑身不舒服。不是说生命在于运动嘛,我們就当玩了,边玩边锻炼身体,好得很嘛。有时候你爸懒了,我还逼他起来跑步嘞。哈哈。”
 
  妈看我面色凝重,笑话道:“咦!看你个鬼样子,难道我们身体不好?再说了,虽然不晓得你们赚多少,但我晓得我们家孩子都不是赚钱的料儿,跟你们讲也没用,你们自己过得好好的,我和你爸就心满意足喽。”
 
  我们姐弟三人作为孩子,从未因生活的艰辛而感到委屈,只是心疼父母的付出。我们的生活里从没出现过沮丧和抱怨。父母不需要考虑得失,也不需要别人同情,甚至不需要别人的理解,本着“人”的身份行事,反倒轻松自在。
 
  有的人精于计算,有的人勤于劳作,怎么选择都不错。判断得与失的时限大概要拉长一些,或许是一辈子。


作品集陆庆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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