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银到达成都的那天,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 飞机在凌晨一点的时候缓缓降落。从机舱看去,外面是一片繁茂的灯火。周银拎着行李,跟在零落的旅客后面走下悬舱。机场大厅里只有不多的人,三三两两地站着,伸长了脖子探望。周银边走边看,没有见到张魏,几个出租车司机倒马上围了过来。 周银眼睛望着别处,说有人接。一转眼看到张魏急匆匆地朝自己走过来。周银叫了一声,兴奋地奔过去,朝着他的臂膀捶了几拳,顺手把沉甸甸的行李递到他手里。 张魏夸张地叫,哟,哪来的美女!周银听了,故做骄傲地朝他抬抬下巴。
张魏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车。车子载着两人在高速公路上跑了一阵,又在深夜的成都街头兜了两个圈子,到了西区的一家宾馆。开完房间,趁着周银洗澡的当儿,张魏已经出去买了一大袋东西回来。等她洗完出来,两人便坐着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夜色就淡了起来。 张魏是典型的四川男人,外表精干,天性乐观,深谙生活的乐趣。当初读大学的时候在外面租民房,周银和一帮同学便经常买了菜到他的小屋打牙祭。大块朵颐之后,一伙人便抢占电脑开赛车,围着饭桌打扑克,或者歪七竖八地或躺或卧,天南海北瞎侃。琐长的大学时光就这样被打发了。有段时间,周银和张魏几乎走到一起,最后却不知什么原因,两人无疾而终。 毕业时张魏回了家乡成都。周银却留在上海,一呆就是几年。
张魏还有事情要办,嘱咐周银好好休息,说是中午来接她吃饭。 周银简单地清理了一下行李,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一直到窗外渐渐喧闹起来,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对面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正午。
厚实的窗帘半掩着,周银的头往旁边转去,一眼就看见了成都的天空。阴天。昨夜的灯火散尽,是灰蒙蒙的一片。周银发了会儿呆,拿过手机给王刀刀打电话。 在干吗呢?电话接通,王刀刀漫不经心地问。 我?我在成都玩啊……周银故做轻松,心里却有些忐忑。 不会吧……你骗我?王刀刀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不紧不慢,但是语调里有掩饰不住的惊奇。这样的反应正如周银所料。她有些小小的得意,她说,真的,我在成都。 以前的王刀刀就是一个审慎的人。周银想再加上这些年的打磨,他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就相信自己的话吧。可是王刀刀没有更多的询问和怀疑。这使得周银的得意转瞬就悬在半空,不知落在哪里好。 她听见电话那头顿了一下,然后王刀刀说,那好,你在哪儿我来接你。
王刀刀拎着东西走在前面,嘴里不住地提醒着,小心,走有光的地方。声音听上去却是平平淡淡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借着微弱的夜色,周银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水泥路坑洼不平,几次险些使她跌倒。周银背在身上的包歪斜着,随着她的跌跌撞撞荡来荡去。王刀刀走得两步,停下来转身看看。周银看着前面的身影,觉得陌生。可是那双眼睛是她所熟悉的,周银看得出里面满满的都是关切,却没有流露出一点想要搀扶的意思。 王刀刀径直把她带到厂区里面的小店。昏暗的灯光、漂浮的灰尘和过时的流行歌曲让周银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 王刀刀买了一大堆他认为用得上的东西。从水果到卫生纸,应有尽有。两个卖东西的中年妇女穿着厚厚的冬装,臃肿的身体在宽不到一尺的柜台里面来回穿梭,根据他的指示拿上拿下,忙个不停。周银连叫够了够了。 结帐的时候王刀刀突然想起什么,捏着一张票子说,还要一双拖鞋。 积满灰尘的货柜上面,一溜摆满了塑料拖鞋,男式,夏天穿的那种。为数不多的几双布鞋胡乱地堆靠在一边。周银小时候,经常见到有人穿这种鞋,布缝的底,黑面,白边,开口呈橄榄形。王刀刀就着灯光仔细地比较,挑了一双最小的。
王刀刀把周银安顿在休假还没有回来的同事房间里。又趁周银四处打量的时候端来了洗脸水。周银很不好意思,急忙说我自己来吧。王刀刀仿佛没有听到,转身撕开新买的牙刷,说厂里只有周六才能洗澡……挤上一小截绿色的牙膏后搁在盛满水的杯子上。 周银一边拘束地洗脸洗脚,一边在心里诧异,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体贴入微了。 洗漱完毕,夜已经很深了。两人坐下来,围着烧得通红的电炉烤火。 王刀刀不说话,周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好胡乱找些话题来讲。王刀刀很认真地听着,却也没有更多的言语。 周银只好问他下午的饭有没有吃好。张魏热不热情。以后如果碰到什么麻烦,可以去找他,毕竟他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 王刀刀突然说,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周银怔了一下,想起以前和自己同桌时候的王刀刀,果然有些不一样。但是不一样在哪里呢,她又说不清楚。眼前的王刀刀脸庞瘦削,下巴上是几根没有刮干净的胡须。他就稳稳地坐在自己的身旁。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是梦里面无数次见到的样子。可是她真的觉得这不是几年前的那个王刀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周银就被冻醒了。 她瑟缩着,睁开眼睛听了一会儿周围的动静,翻过身又睡。一直到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她才慢腾腾地爬起来开门。王刀刀带着一身的寒气走进来。 周银把王刀刀冰冷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两人开始接吻。
我来看你,你高兴吗。周银问。 当然高兴。王刀刀说。 你想我吗? 想。那么多年没有看到你了。 那么……你爱我吗。 王刀刀沉默下来。 周银感觉王刀刀身上的寒冷正逐渐浸透着自己的身体。便松掉缠绕的舌头,默默地望着王刀刀。王刀刀把眼睛垂了下来。
王刀刀所在的工厂坐落在成都的郊区。一眼望去,田野和零散的农舍都湮没在冬季那无边无际的冷寂里。只有一条灰白的马路从这里穿过,各种车辆在这条宽阔的路上呼啸着,自由来去。 周银和王刀刀坐在马路旁边的一个小饭馆里。桌上的火锅腾腾地冒着热气。王刀刀不断地将各种涮过的食物搛到她的碗里。 周银被火锅冒出的热气萦绕着,觉着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坐在了这里。 这简陋的房间,油腻的桌面和粗糙的碗筷,老板娘热情而客气的招呼。当然还有这久违了的口味,辣得她舌头发麻——这一切都让她觉着陌生。
几天前,她还在上海繁华路段的一间办公室里。她一边工作,一边在网上和以前的一个同学闲聊。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同学长了一张可爱的娃娃脸。她沉浸在往事带来的回忆里,娃娃脸的同学突然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王刀刀也在网上。当时她的心跳几乎停止了。等回过神来,她想怎么会呢?这不可能! 她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周银仍然清晰地记得多年前,她和王刀刀同桌时候的那些日子,他们为了一句流行歌词而伤感,为了一块三角尺发生争执,为了老师的一句口误笑得前仰后合。他们在越来越多的对视里,发现了对方眼睛深处隐藏的一些东西。情窦初开的周银,很容易就因为这些不经意的细节而深深地陷入了对王刀刀的情感。 那些日子她做了很多的梦,梦里都是王刀刀的影子。
于是在那年的圣诞节,她鼓足勇气给王刀刀写了一张贺卡,贺卡上面闪闪烁烁地,表达了对王刀刀的思念。可是第二天周银却发现,王刀刀已经悄无声息地转校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周银一下变得不知所措,接下来等她明白王刀刀的用意所在,她便觉得自己简直无耻透了。十六岁的周银羞愧难当,觉得王刀刀的转学是对自己所作所为最大的藐视。她把自己受伤的尊严悄悄地藏了起来,从此变得沉默寡言。直到高考结束那天,她对自己说,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周银就真的走得远远的,她的大学和工作都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她不回从前的城市,不去探听王刀刀的任何消息。这些年来,所有关于王刀刀的消息,就是王刀刀进了重点大学,却念了一个冷门的专业,毕业后分到了成都的一个大型工厂。谁告诉她的她一点也不记得了。因为她以为,所有关于他的事情,都不再和自己有任何关系了。 她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去回想有关王刀刀的点滴,尽管他不定时地出现在她夜晚的梦里。她像一个自私的松鼠,而那些关于王刀刀的欢乐或者痛苦的往事就是她一点一滴收集的果实。整整一个冬天,她把它们藏到了谁也找不着的树洞里,连自己也吝啬地不去碰触。 然而王刀刀的出现就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阳光,霎时间把所有的积雪全部融化了,她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一下子就暴露在眼前。这使得她一下就失去了主张。频繁的电话和网上的聊天,语无伦次的诉说,根本就无法让她满足。她只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她必须见到王刀刀。
周银没有料到成都的天气和上海的差别竟然如此之大。即便是刚才吃过热气腾腾的火锅,严寒还是让她浑身发颤。她只得早早地就爬上了床。躺在铺了电热毯的被窝里面,冰凉的手脚才缓过劲来。张魏这时候打电话来,告诉她机票已经帮她订好了。 明天下午?周银急急地问,能不能把时间推迟一些?我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办…… 美女,你就体谅一下我吧……就这样我还是托了朋友买的。你就抓紧点吧。明天早点过来啊。张魏飞快地说完,“滴”一声挂了电话。
王刀刀去办公室转了一圈回来。周银正抱着手臂发愣,敲门声也没让她回过神来。 王刀刀走过去,挨着周银坐下。周银轻轻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她说,我明天下午的飞机。 好吧……明天我送你。王刀刀沉默了一会儿说。 送我……周银突然激动起来,她说你为什么不留住我?我等了那么多年,我跑了那么远来看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把我留在身边?……或者,和我一起走,刀刀,跟我去上海好不好?你那么优秀,你会比别人做得还要好…… ……我想和你在一起。周银泪流满面。
王刀刀同事的床是单人的。周银往靠墙的那面挤了挤,努力给王刀刀留出一块不大的地方来。王刀刀脱掉外面的大衣钻了进来。两人肩靠着肩,头挨着头。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王刀刀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那还是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王刀刀开始讲。 有一年的假期,我在家里玩得非常开心,以至于玩过了头。一直到学校马上就要开学了,前一天晚上我才买了机票飞回成都。可是到了成都后,从成都开往学校的长途汽车没有了。于是我就顺着那条通往学校的高速公路一直走,想找辆车搭我一程。可是没有一辆车肯停下来,我只得一个人沿着黑黢黢的路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四周的黑暗像野兽一样压迫着我,无边无际的恐惧向我袭来。走到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天终于亮了。 王刀刀的声音始终像屋子里的空气,平静得没有任何温度。周银把头移过去,靠在他的胸前。 这时第一辆长途汽车开了过来,我像频死的人看见一丝光明,朝那辆汽车扑了过去。结果开车的司机看见了,一遛烟就逃掉了。我又急又气,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得沿着公路继续走。又走了很久,第二辆汽车过来了。这次我趁司机不注意,猛地扑过去把车门抓住。司机说,这样很危险,你放手我就开门让你上来。我想终于可以上车了。我松开手,司机却猛踩油门,又把我扔下了。 我声嘶力竭地叫,追着汽车跑。我在公路上大声地骂人,可是没有人理我。所有的车辆都从我身边飞弛而过…… 黑暗里,周银仿佛看见王刀刀的寂寞和倔强一路疯长,沿着公路向自己伸展过来。 等待的时间是多么漫长啊,第三辆车终于开过来了。这时我都快急疯了。我整个身子朝车子倒过去,死死地把车门抱住。司机和售票员都吓坏了,他们叫我把手松开放我上车。可是我抱住车门死也不肯撒手。 最后他们让我上去了。第二天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学校,得到一个严重警告处分。
王刀刀转过头看看周银。他说,我不管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我都只能不顾一切地赶过去。因为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很多人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个冷门的专业,来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为了毕业分配的问题,我甚至和家里吵了一架。可是你一定明白的,对不对?王刀刀平静地看着周银。他的眼睛在黑暗里,清澈如水。 我们要走的路截然不同。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我都没法给你任何承诺。最后王刀刀说。 周银抚摩着他满是皲裂的手,把他的手掌轻轻地贴到自己满是泪水的脸上。
半夜的时候周银要上厕所。王刀刀拿来大衣仔细地给她穿上。这样原本只穿了一件睡袍的周银,便像一只轻巧的蛾子突然退回了蚕茧,变得圆滚滚起来。周银低头看看自己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王刀刀用手指压压她的嘴唇,俩人一起下了楼。王刀刀瘦而有力的手臂拥着她,周银恍然觉得,那才是紧紧地缠绕着自己的茧。 周银去的女厕在操场的尽头,和操场之间隔了一道浅浅的沟。由于使用的少,四周的石缝之间长满了蓬勃的青草。 周银上完厕所出来,没有看见王刀刀,便径直往操场走过去。没想到刚过沟,就看见操场旁边的栏杆上有一个黑影。原来王刀刀在这里等着呢。 周银走过去,两人一起靠在栏杆上。周银的脸在夜色里光洁如玉,王刀刀把自己的脸贴了过去,把她紧紧地揽进怀里。 四周一片寂静。远处的田野上有几点灯火。周银仰起头,看见深蓝的天空上竟然有半弯残缺的月亮。淡淡的黄色泛着冷清。她把眼睛闭上,觉得王刀刀和自己、还有张魏,大家仿佛寻梦的精灵,在一片幽深的森林里面,相互奔跑,相互追逐,谁也找不到谁,各有各的方向。
张魏带着周银去朋友那里取票,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张魏伸出手,周银乖乖地把自己的手递过去。张魏牵着周银,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口。周银的耳边恍惚是各种车辆的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路旁的商店里放着早些年的流行歌曲。 …… 是谁和谁,在风中松开的手 是真情,谁在乎天长地久 是梦境,怨只怨不能回头
游人如织。周银非常感激张魏什么都没有说。
周银静静地去了成都又静静地回来上海。从机场回家的路上,周银看见上海的夜景比她走时又漂亮了许多。高挂的条幅随风飘扬,到处是大红的灯笼和中国结,到处是熙来攘往的时尚男女。这一年就要过去了。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周银在一堆高高低低的鞋子里面挑了半天,看见那双白底黑面的布鞋。忍不住就把它穿在了脚上。她想,他能给我的就这么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