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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6)

 
  玛丽亚在自己屋前急得团团转。她哭哭啼啼,搓着手,吓得牙齿直打颤,虽说火还远着呢,在村子的另一头。尼古拉穿着毡靴走出屋来,孩子们穿着贴身衫子纷纷跑出来。在乡村巡警的小屋附近有人敲起了铁板。当当的声音响彻夜空。这急促的无休止的铁板声弄得人心里隐隐作痛,浑身发冷。一些老奶奶们都捧着圣像站着。所有的羊、牛犊和母牛都让人从院子里轰到街上,不少箱笼、熟羊皮和木桶都搬了出来。一匹毛色乌黑的种马,平常不放它进马群,因为它老踢伤别的马,这会儿也放了出来。它一声嘶呜,马蹄得得,在村里一连跑了两个来回,忽然在一辆大车旁停住,用后腿使劲踢那辆车子。
 
  河对岸的教堂里也敲起了钟。
 
  在起火的木屋附近热气的人,亮得连地上的每一棵小草都清晰可见。一些箱子好不容易给拖了出来。谢苗坐在其中的一只箱子上,这是一个须发棕红的农民,大鼻子,一顶便帽压得很低,直到耳朵,穿一件西服上衣。他的妻子脸朝下躺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嘴里不住地哼哼着。有个八十岁上下的老头,身材矮小,一把大胡子,像个地精①。他不是本地人,但显然与这场火灾有牵连,在一旁走来走去,没戴帽子,手里抱一个白包袱。他的秃顶上映照出火光来。村长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晒黑的脸膛,乌黑的头发,像个茨冈人,拿一把斧子走到木屋前,不知道为什么,把所有的窗子接连砍下来,随后便砍起台阶来。
 
  ①西欧神话中守护地下财宝的丑陋的侏儒。
 
  “婆娘们,弄水来!”他喊道,“把机器抬来!麻利点,姑娘们!”
 
  刚才在酒馆里饮酒作乐的农民们把救火机抬来了。他们都已喝醉,不时磕磕绊绊,跌跌撞撞,眼睛里含着泪水,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姑娘们,弄水来!”村长吆喝着,他也醉了,“麻利些,姑娘们!”
 
  女人和姑娘们跑到下面泉水边,把大桶、小桶灌满了水往山上送,倒进救火机里,又往下跑。奥莉加、玛丽亚、萨莎和莫季卡都去弄水。有些女人和男孩子压唧筒抽水,消防水龙带便吱吱地冒水,村长拿着它一会儿对着门,一会儿对着窗,有时还用手指堵住水流,这一来吱吱声就更刺耳了。
 
  “好样的,安季普!”有些人称赞道,“加油啊!”
 
  安季普冲进起火的门廊里,在里面大声喊叫:
 
  “使劲压水!正教徒们,为了这场灾祸,合力干哪!”
 
  不少农民站在一旁,什么事也不干,瞧着火发愣。谁也不知该做什么,也不会做,而周围全是粮垛、干草、板棚和柴堆。基里亚克和老头奥西普也站在里面,两人都带着醉意。像是为自己的袖手旁观开脱,老头对躺在地上的女人说:
 
  “大嫂子,你何苦拿脑袋撞地呢?你这房子是上过保险的,你愁什么!”
 
  谢苗时而对这个人,时而对那个人讲起着火的原因:
 
  “就是那个拿包袱的小老头子,茹科夫将军家的仆人……他从前在将军家当厨子,愿将军的灵魂升天堂。晚上来我家说:‘留我在这儿住一夜……’好吧,不用说,我们两人就喝了那么一小杯……老婆子忙着生茶炊,想请老头子喝点茶,可是合该倒霉,她把茶炊放到门廊里,烟囱里的火星一直蹿到屋顶,点着了干草,这下就出事了。我们差点没给烧死。老头子的帽子烧掉了,作孽呀。”
 
  铁板的当当声响个不停,河对岸的教堂里钟声齐呜。奥莉加周身映在火光里,气喘吁吁地时而跑下,时而跑上,惊恐地看着那些火红色的绵羊和在烟雾里飞来飞去的粉红色的鸽子。她觉得这钟声像尖刺扎进她的心脏,又觉得这场火永远扑不灭,而萨莎找不见了……后来轰隆一声木屋的天花板塌下来,她心想这下全村准会烧光,这时她浑身瘫软,再也提不起水桶,就坐在坡上,水桶扔在一旁。在她身旁和身后都有女人在呼天喊地地放声大哭,像哭丧一样。
 
  这时候,从河对岸的地主庄园里驶来两辆马拉大车,车上坐着地主的管家和雇工,他们运来了一台救人机。有个身穿白色海军眼、敞着怀的年轻大学生骑着马也赶来了。响起了斧子的砍击声,一把梯子架到已经着火的木屋框架上,立即有五个人往上爬,打头的就是那个大学生。他周身被火光照红,用刺耳的、嘶哑的声音喊叫着,那口气,就好像他是救火的行家似的。他们把木屋拆掉,把原木一根根卸下来,把畜栏、篱笆和近处的干草垛都拖开了。
 
  “不准他们拆屋子,”人群里传来严厉的喊声,“不准!”
 
  基里亚克一副果断的神态走向木屋,似乎要阻止来人拆房子。可是一名雇工把他赶回来,还狠狠地揍了他一拳。大家一阵哄笑,雇工又给了一拳,基里亚克倒下了,手脚并用爬回到人群里。
 
  河对岸又来了两个戴帽子的漂亮姑娘,多半是大学生的姐妹。她们站在远处观望。拆下拖走的原木不再燃烧,但是冒着浓烟。现在大学生拿着水笼头,时而对着原木冲,时而对农民和提水的女人冲。
 
  “乔治!”两个姑娘责备地、不安地向他喊道,“乔治!”
 
  火熄灭了。大家四散回家,这时才发现天快亮了,人人脸色苍白,还带点淡褐色--每当清早天空中的残星消失的时候,总是这样的。回家路上,农民们嘻嘻哈哈,不断地拿茹科夫将军的厨子开玩笑,取笑他把帽子烧掉了。他们已经有兴致把火灾变成笑谈,甚至好像有点惋惜火很快就被扑灭了。
 
  “您,少爷,救人挺内行,”奥莉加对大学生说,“真该把您调到我们莫斯科,那儿差不多天天有火灾。”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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