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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3)

 
  “我是弗拉基米尔人。只是我很早就去了莫斯科,那年我才八岁。”
 
  她们来到河边。河对岸有个女人站在水边,正在脱衣服。
 
  “那是我们家的菲奥克拉,”玛丽亚认出人来,“她过河去地主的庄园。找那里的男管家。她尽胡闹,爱吵架--真不得了!”
 
  黑眉毛的菲奥克拉头发披散着,她还很年轻、健壮,像个姑娘家。她从岸上跳进河里,两条腿使劲拍打,在她的四围掀起了一片浪花。
 
  “她尽胡闹--真不得了!”玛丽亚又说一遍。
 
  河上架着一道原木搭成的摇摇晃晃的桥。桥底下,在清澈透明的河水里,成群的大头圆鳍雅罗鱼游来游去。绿色的树丛倒映在水里,树叶上的露珠闪闪发亮。四下里暖融融的,让人满心喜欢。多么美丽的早晨啊!若是没有贫穷,没有可怕的、无尽头的、哪儿也躲不掉的贫穷,大概这人世间的生活也像这早晨一样美丽吧!可是只消回头看一眼村子,就会清晰地记起昨天发生的一切,于是由周围的景色唤起的那份让人陶醉的幸福感,立即便消失了。
 
  她们来到教堂。玛丽亚站在大门口,不敢再在前走。她又不敢坐下,尽管要到八点多钟才打钟做弥撒。她就一直这样站着。
 
  念福音书的时候,人群忽然动起来,给地主一家人让路。进来了两个穿白色连衣裙、戴宽边帽的姑娘,身后跟着一个红红胖胖穿水手服的男孩。他们的到来使奥莉加大为感动,她一眼就看出,他们是上流社会有教养的、高贵的人。玛丽亚却皱起眉头、沉着脸、沮丧地看着他们,仿佛进来的不是人,而是恶魔,她若不让路,就要被他们踩死似的。
 
  每当助祭的男低音宣读经文的时候,玛丽亚总好像听到“玛-玛丽-亚”的喝斥声,于是地不由得打起哆嗦来。
 
  三
 
  村里人听说来了客人,做完弥撤,不少人来到他们家。列昂内切夫家的人,玛特维伊切夫家的人和伊利伊乔家的人都来打听他们在莫斯科当差的亲戚的情况。茹科沃村里的所有年轻人,只要认得字,能读会写,都被送到莫斯科,而且只送到饭馆和旅店当学徒(正如河对岸的村子里年轻人只送到面包房当学徒一样)。这种风气由来已久,还在农奴制时代就这样了。那时有个茹科沃的农民卢卡·伊凡内奇,如今他已是传奇人物,在莫斯科的一个俱乐部里当小卖部的店主,只接受同村人来做事,这些同村人站稳了脚跟,又把自己的亲戚叫来,安排他们在饭馆和旅店当差。从那时起,四周围的乡民把茹科沃的村名都改了,管它叫“下人村”或者“奴才村”。尼古拉是十一岁那年被送到莫斯科的,由玛特维伊切大家的伊凡·玛卡雷奇为他谋了一份差事。伊凡·玛卡雷奇当时在“艾尔米塔日”花园的剧场里当引座员。现在,尼古拉对着玛特维伊切夫家的人,说得头头是道:
 
  “伊凡·玛克雷奇是我的恩人,我得日日夜夜祈求上帝保佑他,因为多亏了他,我才成了体面人。”
 
  “我的天哪,”一个高个子老太婆,伊凡·玛卡雷奇的妹妹含着眼泪说,“他老人家,我那亲人,现在一点音信都没有了。”
 
  “去年冬天他在奥蒙老爷家当差,这个季节听说他到城外的花园里做事……他老啦!从前吧,往往一个夏季,每天都能带回家十来个卢布,可是现在到处都生意清淡,这下苦了他老人家了。”
 
  那些老太婆和女人看着他穿毡鞋的脚,看着他苍白的脸,伤心地说:
 
  “你不是挣钱人了,尼古拉·奥西佩奇,不是挣钱人了!哪儿行呢!”
 
  大家都喜欢萨莎。她已经满十岁,可是长得很瘦小,看上去顶多只有七岁。别的小姑娘一个个脸蛋晒得发黑,头发胡乱地剪短,穿着褪色的长衫。她呢,脸蛋白白的,眼睛又大又黑,头发上还系着红丝带,夹在她们中间显得有点滑稽,好像这是一头刚从野地里捉回来的小兽。
 
  “她会念书呢!”奥莉加温柔地瞧着女儿,夸奖道。“你念一念,好孩子!”她说,从包裹里拿出一本《福音书》,“你念一念,念给那些正教徒听听。”
 
  《福音书》很旧,很重,羊皮封面,书边已经摸脏了。书本有股那样的气味,就好像修士进屋来了。萨莎扬起眉毛,开始响亮地、像唱诗般念起来:
 
  “‘有主的使者向约瑟梦中显现,说,起来,带着小孩子同他母亲……’”
 
  “带着小孩子同他母亲,”奥莉加重复道,她激动得满脸通红。
 
  “‘逃往埃及,住在那里,等我吩咐你……①’”
 
  ①见《圣经·马大福音》第二章第十三节。
 
  听到“等”字,奥莉加再也忍不住,失声哭起来。玛丽亚望着她也呜咽抽泣,随后便是伊凡·玛卡雷奇的妹妹跟着落泪。老头子不住地咳嗽,翻来翻去想找件小礼物送给孙女,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只好挥挥手算了。经书念完之后,邻居们四散回家,一个个深受感动,对奥莉加和萨莎十分满意。
 
  因为这天是节日,全家人整天都待在家里。老太婆,不论丈夫、儿媳,还是孙子、孙女都管她叫老奶奶,样样事情都要亲自动手,亲自生炉子,亲自烧茶炊,甚至在午间亲自去挤牛奶,然后就不住地抱怨,说她干得快累死了。她老是担心家里人吃多了,担心老头子和儿媳们闲着不干活。她时不时听到,小铺老板家的一群鹅好像从后面钻进她家的菜园子,于是她操起一根长杆子,赶紧跑出屋来,守着跟她一样干瘦、发蔫的白菜,不歇气地一连喊上半个钟头。有时她好像觉得乌鸦想来抓她的小鸡,她就一边骂,一边朝乌鸦冲去。她从早到晚生气,咦叨,动不动就提着嗓门叫骂,弄得街上的行人不由得停了下来。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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