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张飞
时间:2021-10-28 作者:马良 点击:次
因为父母是老来得子,所以我有点先天不足,小时候身体不好,各种体育项目无一精通,智力也让人着急。再加上生日不凑巧,一直是全班年龄最小的,总之各种雪上加霜。功课大部分是不及格的,往往要补考才能勉强过关。
好在父母都是宽容仁厚的人,每次我恬不知耻地拿着挂满红灯的成绩报告单让家长签名,我妈总是先长叹一口气,再签字,然后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用一种无比悲悯的眼神望着我。一开始当然很受挫,但后来经常这样,我也渐渐习以为常了。相比之下,我爸要有趣一点,他总是很不以为然,随手就在成绩单上签名,有时会安慰我几句:“你爹小学都没毕业,后来自学,不是也成了一个人物吗?没事儿,古人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小时候受些挫折是好事。”我父亲是京剧导演,所以他经常说些旧话古文。
有这样的父母,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当然是超级幸运的。这种完全无所谓、随波逐流的生活,给了我很多作为旁观者观察这个世界的机会。
别人都在认真读书,我上课下课都在画画。课本上画得到处都是,家里的墙上,我能够得到的地方都是我画的《三国演义》里的各种战争场景——厨房里“火烧赤壁”、浴室里“水淹七军”,都是人山人海的大场面。枕头边靠墙,我临睡前还常常用铅笔头画些小场面,比如“空城计”之类,过几天用橡皮擦掉再画,反复几次,墙头便烟熏火燎一般黑漆漆的。这些“胡作非为”我爹妈非但不管,还颇为欣赏。我爹会带一些京剧团的同事回家开会,几个老头经常聚在我的画前仔细分辨我画的是哪一出。这些从小学戏的人,对三国里的桥段都是倒背如流,所以难不住他们,大家往往都能猜对,嘻嘻哈哈倒成为我家的一出娱乐节目。我妈看我爱画,每逢请客吃饭就会拿个冬瓜,给我一把小刀,让我在瓜皮上雕花,然后蒸熟了作为容器,盛些汤羹,名曰“冬瓜盅”。反正无论我雕什么,宾客都会夸我,这些事情慢慢培养出我人生里唯一值得骄傲的资本——画画。十二岁小学毕业,我突然得到一个机会,校长推荐我跨区去考一所美术学校,那是当时上海唯一一所美术专业教育的初中。可校长把报名表给我的时候,话锋一转:“这所学校的文化课最低分数线是240分,也就是三门功课平均每门80分。我知道你画画好,但是你每门功课达到60分都难吧?试试看吧,神笔马良!”
我回家的时候,一路上百爪挠心。我真想进美校成为专业学画的学生啊,突然觉得人生之路在我眼前“嘭”地一下就铺开了。但困难也摆在这儿,我糟糕的学习成绩就像残了的腿,根本就走不了路。回家和父母说了学校推荐我考美术学校的事,刚开始,父亲因为我没有子承父业去学戏有些失落,但很快就喜笑颜开。毕竟画画也是搞艺术,如果考得上,这艺术之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他们原来大约只是觉得我会和邻居二哥一样,在菜场里卖猪肉,以我的能力,这也算是体面的归宿了。看着他们俩开心的样子,我更加忧心忡忡。
果然,模拟考总分190分。拿着试卷回家,我再也乐观不起来,几乎是崩溃了。晚饭后,我把卷子掏出来放在他们面前,还没说话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我妈知道分数线为240分,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我爹沉默了许久,轻声缓语地问我还有多久正式会考。这一问,我彻底绷不住了,号啕大哭起来:“也就两三个星期,来不及了,不可能考进美术学校了。我已经尽力了,你们不要怪我!”总之,我那天晚上是哭着睡着的,这事儿对我这个从小散漫、不知痛痒的孩子来说,算是前所未有的重击。
第二天早上,我在睡眼惺忪中突然看见,正对我床头的那堵画满了骑马打仗的小兵的墙上,贴了一幅很大的毛笔字,是那种挂历的大纸,翻过来,父亲遒劲且别具一格的书法洋洋洒洒。我瞪大眼睛,一下子就清醒了,翻身起来断断续续地读道:“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这两个故事我都知道,也许是语言的魅力吧,这几个字连起来抑扬顿挫地读,居然有号角连天、军马催动的壮阔之感。读一遍,再读一遍,之前我背书从来没那么快,可这段话只读了两遍,至今我竟一直记得。
一个小孩子热血沸腾的力量是不容小觑的,后来我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学习,短短几周时间就弥补了之前几年的落拓失败,最终过了分数线,如愿考进美校。后来我继续读美院,一学就是十多年,算是扎扎实实地和美术结了缘。
直到今天,我还常常回忆起那个早晨父亲给我的那份厚礼。这可以算是一夜长大吧,我从一个糊涂小孩变成怀有某种英雄主义理想的预备役男子汉。我后来甚至有種错觉,这满脸的络腮胡子也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从路人张三变成勇猛张飞,单枪匹马就敢玩命,毫无胜算也敢冲锋。
所谓是非成败转头空,万般自有天命,管他呢,男人独行于世,有这份人生快意,便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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