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时间:2021-10-27 作者:契诃夫 点击:次
一
天刚黑,可是这儿那儿的房子里已经点亮灯火,一轮苍白的明月开始在街道尽头营房后面升上来了。拉普捷夫坐在大门外一条长凳上,等着彼得和保罗教堂里的晚祷结束。他巴望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做完晚祷回家会走过这儿,那他就可以跟她谈谈,说不定还会跟她一块儿度过整个傍晚哩。
他已经坐了一个半钟头,在这段时间里,他的想象力描绘着莫斯科的住宅、莫斯科的朋友、听差彼得、他的写字台。
他困惑地瞧着乌黑不动的树木,暗暗觉得奇怪:现在他竟然不是住在索科尔尼吉别墅里,却住在外省城市的一所房子里,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有人赶着大群的牲畜从这所房子前面经过,在这种时候就会扬起可怕的滚滚烟尘,吹起号角。他想起没有多久以前他还在莫斯科亲身参加过好多次漫长的谈话,大家谈到没有爱情照样可以生活,热烈的爱情无非是精神变态,归根结蒂,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爱情,只有两性肉体方面的吸引而已,等等。他记起这些,就忧郁地暗想,如果现在有人问他什么叫**情,他就会答不上来。
晚祷结束,人们纷纷出现。拉普捷夫紧张地端详那些乌黑的人影。主教已经坐着轿车走过去,教堂的钟不再敲响,钟楼上那些红色和绿色的灯火已经一个个陆续熄灭(这是每逢教堂的命名节才点亮的彩灯),人们还在不慌不忙地走出来,谈着话,在窗子底下站住。可是后来,拉普捷夫终于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他的心猛烈地跳起来,可是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不是单身一个人,而是跟两位太太在一块儿,他简直绝望了。
“这真要命,要命!”他小声说着,心里为她感到懊丧。
“这真要命!”
在一条小巷的拐角处,她站定下来,跟两位太太道别,同时朝拉普捷夫望了望。
“我正要去看您,”他说。“我要找您的父亲谈谈天。他在家吗?”
“大概在家,”她回答说。“这时候他到俱乐部去还嫌太早。”
小巷里,两旁都是花园,围墙旁边栽着菩提树,这时候在月光下,投下宽阔的阴影,以致围墙和大门有一边完全淹没在黑暗里。那边传来女人的低语声和抑制的笑声,有个人在轻轻弹三弦琴。空中有菩提树和干草的香气。那些看不见的女人的低语声和这种香气惹得拉普捷夫神魂飘荡,他忽然想热烈地拥抱他的同伴,不住地吻她的脸、胳膊、肩膀,哭一场,在她脚跟前跪下,讲他等了她多么久。从她身上飘来轻微得几乎闻不出来的神香气味,这使他想起当初他也信奉上帝,也做晚祷的时光,那正是他渴望富有诗意的纯洁爱情的时光。然而这个姑娘并不爱他,于是他觉得当初他所渴望的那种幸福,如今对他来说,已经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她关切地讲起他姐姐尼娜·费多罗芙娜的健康。两个月以前他姐姐切除肿瘤,现在大家料着这病会复发。
“今天早晨我去看过她,”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我觉得这个星期她倒不显瘦,可是显得憔悴了。”
“是啊,是啊,”拉普捷夫同意说。“病倒没有复发,不过我看得出来,她在一天天地弱下去,我眼看着她油干灯草尽。
我不明白她是怎么回事。”
“主啊,要知道当初她多么健康,丰满,脸色多么红润啊!”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沉默一忽儿以后说。“这儿的人都管她叫做莫斯科人。她多么爱扬声大笑!遇到节日,她总是打扮成普通村妇的模样,这倒对她很相称呢。”
医师谢尔盖·包利绥奇在家,他红脸膛,胖身材,穿一件长过膝头的常礼服,看上去显得腿很短。他在书房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两只手插在衣袋里,嘴里低声哼着:“鲁-鲁-鲁-鲁”。他那灰白的连鬓胡子乱蓬蓬的,头发也没有梳,好象他刚起床似的。在他的书房里,长沙发上放着枕头,墙角上堆着一捆捆旧文件,桌子底下躺着一条肮脏而有病的鬈毛狗,这一切如同他本人一样,给人一种不整洁、乱糟糟的印象。
“拉普捷夫先生要见你,”他女儿走进书房里说。
“鲁-鲁-鲁-鲁,”他越发大声哼着,转身走进客厅,跟拉普捷夫握手,问道:“您有什么好消息吗?”
客厅里很暗。拉普捷夫没有坐下,手里拿着帽子,为打搅医师而道歉。他问,应该怎么办才能使他姐姐晚上睡得着觉,为什么她瘦得这么厉害。他想起今天早晨他来拜访的时候似乎已经对医师提出过这些问题,就心慌了。
“您说说,”他问,“我们要不要从莫斯科请一位内科专家来?您认为怎么样?”
医师叹口气,耸一耸肩膀,两只手做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姿势。
显然他生气了。他是个非常容易生气、性情多疑的医师,老是觉得人家不相信他、不承认他、不大尊敬他,老是觉得人们占他的便宜,同行们对他不怀好意。他总是嘲笑自己,说象他这样的傻瓜生来就纯粹是为了让人骑在头上的。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点亮灯。她在教堂里累了,这可以从她那苍白困倦的脸容,从她没有力气的步态上看出来。她想休息一会儿。她在长沙发上坐下,手放在膝头上想心事。拉普捷夫知道自己不漂亮,这时候他好象周身感到自己长得难看。他身量不高,精瘦,脸上发红,头发已经很稀,弄得脑袋都感到冷了。优美而纯朴的神态甚至能使粗俗而不漂亮的脸变得可爱,可是他的表情却完全缺乏这一点。他跟女人周旋,总觉得别扭,做作,说话太多。现在他差不多因此看不起他自己了。为了让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跟他在一块儿不致觉得气闷,他应当讲点话才好。可是讲什么呢?还讲他姐姐的病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