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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3)

 
  夜半,拉普捷夫向她道了晚安,出去的时候随手带走了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忘在这儿的那把阳伞。虽然时间已经很晚,可是有些男仆和女仆还在饭厅里喝茶。多么杂乱无章!
 
  孩子们没有睡觉,也待在饭厅里。他们小声说话,压低嗓音,没有留意灯在暗下来,很快就要熄掉了。所有这些大人和孩子都给一连串不吉利的兆头搅得心神不宁,情绪郁闷:前厅里的镜子打碎了,茶炊每天都呜呜地叫,而且仿佛故意捣乱似的,就连现在也在呜呜地叫;据说尼娜·费多罗芙娜穿衣服的时候,从她的鞋里跳出一只老鼠来。所有这些兆头的可怕含义孩子们都懂得;大女儿萨霞,这个精瘦的黑发姑娘,坐在桌旁一动也不动,她脸上现出惊恐哀伤的神情,小女儿丽达才七岁,是个胖胖的金发姑娘,这时候站在她姐姐身旁,皱起眉头瞧着灯光。
 
  拉普捷夫走下楼到自己的房间去,楼下的几个房间天花板挺低,经常弥漫着天竺葵的气味,令人感到窒闷。尼娜·费多罗芙娜的丈夫巴纳乌罗夫坐在客厅里,正在看报。拉普捷夫对他点点头,在他的对面坐下。两个人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常常照这样沉默地度过整个傍晚,这种沉默并不使他们感到别扭。
 
  两个小姑娘从楼上下来道晚安。巴纳乌罗夫沉默着,不慌不忙地在她们两人胸前画好几次十字,让她们吻他的手。她们行完屈膝礼,走到拉普捷夫跟前,他也得给她们画十字,让她们吻手。这一套吻手和屈膝礼的仪式每天晚上都要重演一遍。
 
  等到姑娘们走出去,巴纳乌罗夫就把报纸放在一旁,说:“在我们这个受上帝保佑的城里,乏味得很!老实说,我亲爱的,”他叹口气,补充了一句,“我很高兴:您总算给自己找着一种消遣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拉普捷夫问道。
 
  “刚才我看见您从医师别拉文的家里出来。我想,您总不是为了那位爸爸才去的吧。”
 
  “当然,”拉普捷夫说,脸红了。
 
  “嗯,当然。顺便说一句,象这位爸爸那样的老畜生,您就是白天打着火把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您简直不能想象,他是个多么卑鄙、无能、蠢笨的畜生!你们京城里的人至今还是只从抒情的一面,只从所谓的风景和苦命人安东③的一面对外省发生兴趣,可是我向您发誓,我的朋友,这儿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抒情诗,只有野蛮、卑鄙、下流,如此而已。您就拿此地那些献身于科学的人,此地那些所谓的知识分子来说吧。您想一想,此地的城里有二十八个医师,他们都给自己挣下家业,住在自己的房屋里,而当地的居民却跟从前一样,处在最无依无靠、缺医少药的状态之中。比方说,尼娜需要动一次手术,其实是平常的手术,可是为这种手术就不得不从莫斯科请一个外科医师来,这儿没有一个医师能承担这种手术。这是您再也想象不到的。他们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对什么事也不发生兴趣。比方说,您去问他们:什么叫做癌?这是什么东西?它是怎么产生的?问了也是白搭。”
 
  巴纳乌罗夫就开始解释什么叫做癌。各种科学他都在行,不管谈到什么,他都要从科学方面加以解释。可是他解释起来有他自己独特的说法。他有他自己的血液循环理论、他的化学理论、他的天文学理论。他讲得缓慢,柔和,动听,用恳求的声调说出“您再也想象不到”这句话,眯细眼睛,懒洋洋地叹气,象皇帝那样宽大地微笑着,显然十分满意自己,根本没有想到他已经五十岁了。
 
  “我想吃点什么,”拉普捷夫说。“要是有点盐腌的什么东西,我会吃得很痛快的。”
 
  “哦,那有什么困难?马上就可以照办。”
 
  过了一忽儿,拉普捷夫和他的姐夫在楼上饭厅里坐下来吃晚饭。拉普捷夫喝下一杯白酒,然后开始喝葡萄酒,可是巴纳乌罗夫什么酒也不喝。他素来不喝酒,不赌博,尽管这样却仍旧花光了他自己的和他妻子的财产,欠下许多债。要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里花掉这么多的钱财,那就不是需要有嗜好,而是需要有另外一种什么东西,需要有一种特殊的才能了。巴纳乌罗夫喜欢吃精致的菜,喜欢上等的餐具,喜欢边吃饭边听音乐,喜欢在宴席上致祝词,喜欢仆役鞠躬敬礼,他满不在乎地赏给他们酒钱,一赏就是十个卢布,甚至二十五个卢布。各种募捐会和抽彩会他必定参加,遇到他熟识的女人过命名日,他总要派人送花束去。他常买茶碗、茶碗托、袖扣、领结、手杖、香水、烟嘴、烟斗、小狗、鹦鹉、日本物品、古董。他的睡衣是绸子的,床是乌木做的,镶着珠母,他的家常长袍是真正的布哈拉货,等等,在这些东西上,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每天都花掉“数不尽的钱”。
 
  吃晚饭的时候,他老是叹气,摇头。
 
  “是啊,在这个世界上样样事情都会了结的,”他轻声说道,眯细他的黑眼睛。“您会落入情网,受苦,然后不再爱您的女人;女人也会对您负心,因为没有一个女人不负心,您呢,就会受苦,心灰意懒,临了您自己也会干负心的事。不过,总有一天这些事都会变成回忆,您就会冷静地思考,认为这都是十足的小事。……”拉普捷夫累了,有了几分酒意,瞧着他姐夫的漂亮的头发、剪短的黑胡子,似乎明白了女人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这个娇生惯养、自以为是、在肉体方面颇有魅力的人了。
 
  吃完晚饭以后,巴纳乌罗夫没有待在家里,到另一个住处去了。拉普捷夫送他出门。全城只有巴纳乌罗夫一个人戴高礼帽,每逢他在那些灰色围墙旁边,那些寒伧的有三个窗子的小屋旁边,那一丛丛杂草旁边经过,他的装束讲究而华美的外形、他的高礼帽、他的橙黄色手套总给人们留下又古怪又忧郁的印象。
 
  拉普捷夫跟他分手以后,不慌不忙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月光明亮,地上的每一根小草都看得清,拉普捷夫觉得仿佛月光在抚摸他没戴帽子的脑袋,仿佛有人用羽毛梳他的头发似的。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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