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第十二章)(7)
时间:2021-10-26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洪望楠跟着走进去,迎面看到一段老旧失修的木头楼梯,院子左边一间堂屋,右边一间厨房,空间显得十分狭窄,还码着半堵墙煤块。洪望楠感到拘束,几乎不知何处下脚,他很少来这种地方。小郑倒是大大咧咧,指指左边的堂屋:“这边走。” 洪望楠进入堂屋,屋内正中放着一张大方桌,两边摆着两把破旧的太师椅,桌面上的几个茶盏多半豁了口。勉强坐在一张关节松动的太师椅上,这才看清茶盏里的残茶干了,留下一圈圈褐色的痕迹,好客的小郑拎起茶壶便往茶盏里倒茶,一杯色泽极深的液体渐渐积蓄在茶盏里:“洪先生请喝茶。” 洪望楠极力克制住恶心,点点头,表示谢意。 木头楼梯上忽然响起清脆的半高跟鞋的脚步声,小郑听到脚步声要出去,洪望楠一把拉住他:“待会儿你能不能送我去一个地方?我想我还是住到那里去好些。” 小郑惊奇地问:“不是说好暂时先住在这里吗?”他根本没意识到洪望楠的为难。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外飘来:“小郑,东西取来了吗?” 这嗓音把洪望楠惊呆了。 在这个肮脏的空间里,洪望楠和桑霞重逢了。桑霞穿着深色丝绒旗袍,戴一根白珠子项链,站在楼梯口,大眼睛充满惊讶,但注意力马上被他墨镜后的绷带夺去:“望楠?你眼睛怎么了?” 小郑惊奇地看着两个人:“你们……认识?” 他们不但认识,还有许多故事。洪望楠痴痴地看着桑霞,她被深色丝绒旗袍衬得越发挺拔,健美。两年前她那热带女孩的日晒肤色已经褪色,似乎有了另一种风貌,但同样地矫矫不群,他极力控制住自己:“你怎么也在这里?” 桑霞却答非所问:“你放心,你父亲和母亲都搬到王家去了……” 洪望楠点点头,他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陡然间的重逢让两人都显得局促不安,想说的话太多,却不知从何说起。桑霞忙乱地打开小皮包,取出几张小钞,递给小郑:“洪先生一定没吃晚饭,小郑,麻烦你到路口去买一瓶加饭酒,买十只油炸麻雀,我们还剩了点泡饭吧?” 小郑接过钱,兴冲冲地跑了出去。只剩下两个人了,却彼此不敢张望,半天洪望楠才算是找到一个话题:“你也学会吃油炸麻雀了?” 桑霞笑笑:“这是上海最便宜的肉菜啊。”她注视着洪望楠的绷带处,“我想……我想看看你的伤……” 洪望楠故作轻松地开起玩笑:“好久不见了,路上你看见我这副样子,大概都不认识了。” 桑霞幽幽地说:“一个人认识另一个人,常常不是靠模样的。”她已经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再回避洪望楠的目光。 洪望楠轻轻走到太师椅前面坐下来,说:“来,坐会儿吧。” 桑霞走过去,搬了个方凳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摘下他的帽子,又轻轻捏起他的墨镜的镜腿,把墨镜摘下来。洪望楠闭上了没受伤的那只眼,全神贯注去体会她的关心。 桑霞的手轻轻拂过他的绷带,似乎也在感同身受着他的痛苦,声音有些颤抖起来:“怎么会伤得这么不巧?” 洪望楠睁开眼,看着忧心忡忡的桑霞,他们此刻又是如此接近,不禁心跳加快:“伤得太巧了,不巧我怎么能来到这里,跟你在一块儿?” 桑霞却没心思开玩笑:“医生怎么说?” “我们厂里的医生给我介绍了一个非常好的美国眼科专家,诊室就在外滩路。大夫本来今天就要给我做手术,但是我请求他推迟一天,让我回家看看父母……” “你父亲的事,你知道了吗?” 看洪望楠一脸迷惑,桑霞站起来,在方桌一角堆放的报纸杂志里翻寻,抽出一张《字林西报》递给他。他一眼看到首页上父亲的照片,便急促地阅读起来。读罢,失魂落魄地放下报纸,半天不言语。 桑霞洗净了茶盏,倒上一杯清水,轻轻端到他面前,仍然坐在他旁边的方凳上。 洪望楠接过茶盏,又放回桌子上,他长期在内地专注着制造飞机的事业,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想不到不过短短一年半时光,上海的局势便恶化得这么厉害。 桑霞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局势每天都在恶化。法国投降了德国之后,法租界也早就不像过去那么安全了。” 洪望楠凝神看着报上妹妹的照片,充满怜爱地说:“一年前,我还骂过小妹,骂得那么难听。”他的表情带着几分愧疚,“知道我骂她什么吗?‘商女不知亡国恨’,为了这句话,我妈差点把我赶出家门。” 桑霞微笑着说:“那天晚上,我也在场。你妹妹是准备用她的生命唤醒上海的新闻界,营救你父亲的。” 洪望楠站起来戴上墨镜,又抓起自己的礼帽,他想立刻去见家人。桑霞再次把茶盏端起递给他:“喝一口水,我们一块儿走。” 洪望楠又要推开茶盏,桑霞会意地一笑,皱眉说:“洗干净了。老是把革命和肮脏放在一起,我也一向反对的。” 桑霞送洪望楠走出堂屋,见他衣服单薄,心疼地说:“都十一月了,你穿这么点衣服可不行。等一下。”说着便奔上楼梯。洪望楠看着她轻盈的背影,内心涌起无数心酸和甜蜜。 桑霞拿了一条米色长围巾从楼上跑下来,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这是我父亲的围巾,他生前去欧洲旅行的时候买的,新加坡冬天不冷,他一直用不上,你看,还挺新的……”她把围巾围在望楠脖子上,“暖和多了吧?” 洪望楠握住了桑霞的手,正要说什么,面孔忽然抽搐起来,嘴唇微微发抖,他力图忍住再次袭来的剧痛。桑霞却未发现他正在经历伤痛的折磨,仍然在为他系紧围巾:“这才是真正的喀什米羊绒,是喀什米出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