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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莉阿德娜(7)

 
  她经常不断地玩花样,显然没有任何必要,似乎是出于本能,出于那种使得麻雀吱吱叫和蟑螂摆动触须的冲动。她对我,对仆役,对旅馆的看门人,对商店的售货员,对熟人,一概要耍花样。她每次跟人谈话或者相逢的时候,总免不了装腔作势,扭扭捏捏。只要有个男人走进我们的房间,不管是侍役也好,男爵也好,她的眼神、表情、嗓音顿时改变,而且连她身体的外形都变了。要是那时候您哪怕只见过她一次,您也会说在整个意大利再也不会有比我们更体面、更阔绰的人了。画家和音乐家她一个也不放过,总要对他胡说一通,恭维他的杰出的才能。
 
  “‘您是个天才嘛!’她用娇滴滴的腔调谄媚地说。‘我简直怕您哟。我想,您肯定一眼就能把人看穿。’“她搞这一套无非是为了博得欢心,取得成功,显得迷人!
 
  她每天早晨醒来,只有一个想法:‘博得人家的欢心!’这就是她的生活目标和意义。假如我对她说某条街上某所房子里住着一个不喜欢她的人,那就会使她十分难受。她每天都得迷住男人,征服男人,弄得男人神魂颠倒才成。由于我被她的魔力所降伏,在她的魔力面前变得十分渺小,这使她感到了骑士比武得胜才会感到的那种快乐。她把我征服还嫌不够,每到晚上她还要象雌老虎似的摊开四肢,赤身露体(她老是嫌热),看鲁勃科夫写给她的那些信。他恳求她回俄国去,要不然,他赌咒说,他就要偷人家的钱,或者害死一个什么人,好弄到一笔钱,来找她。她恨他,然而他那些热烈的、低声下气的信使她兴奋。她对自己的魔力有异乎寻常的看法。她觉得,要是在什么地方,在一个人数众多的大会上,人们能够看见她的肉体多么美,她的肤色多么好看,她就会征服整个意大利,征服全世界。这些关于肉体,关于肤色的话使我感到受了侮辱。她看出了这一点,每逢她冒火,要故意气我,就说出种种下流的话来挖苦我,甚至有一回在一位太太的别墅里,她勃然大怒,竟对我说:“‘要是您再不住口,老是讲这些大道理来惹得我心烦,我就立刻脱掉衣服,光着身子在这些花里躺下去!’“看着她睡觉,或者吃饭,或者极力给她的眼神添上天真烂漫的表情,我常常暗想:上帝为什么赐给她这种不平常的美丽、优雅、智慧呀?难道只是为了让她躺在床上睡懒觉,吃东西,说谎话,没完没了地说谎话吗?再者,她真有智慧吗?
 
  她怕三支蜡烛,怕十三这个数目,怕别人用毒眼看她,怕做恶梦;讲起自由恋爱和一般的自由就象朝圣的老太婆那样唠叨;硬说包列斯拉甫·玛尔凯维奇⑦比屠格涅夫高明。不过她狡猾透顶,十分机灵,善于在社交场合装成一个很有修养的、进步的人。
 
  “哪怕在心绪畅快的时候她也会随便辱骂仆人或者掐死昆虫;她喜欢看斗牛,喜欢看有关凶杀案的新闻,看到被告无罪开释总是生气。
 
  “要过我和阿莉阿德娜的那种生活,需要很多钱才行。我那可怜的父亲把他的养老金,他的全部小小的收入,统统汇给我,还尽力替我借钱。有一次他回答我说:“nonhabeo”⑧,我就给他打一个急电,要求他把田产抵押出去。不久以后我又要求他把田产作第二次抵押,以便筹款。这前后两个请求,他都毫无怨言地照办了,把全部款项统统汇给我,连一个小钱也没留下。可是阿莉阿德娜轻视生活实际,这些事全不在她的心上。我为了满足她那些疯狂的欲望而花掉成千的法郎,于是我象一棵老树那样发出呻吟声,她呢,却满不在乎地唱着《Addio,bellaNapoll》⑨。我渐渐对她冷下来,开始为我们的结合害臊。我原是不喜欢女人怀孕和生育的,然而现在有的时候却巴望有个孩子,有个孩子至少也可以成为过我们这种生活表面上的理由啊。为了不至于使自己彻底厌恶自己,我就开始游览博物馆,看画展,读书,吃得很少,不再喝酒。照这样从早到晚约束自己以后,我心里才算轻松一点。
 
  “阿莉阿德娜也对我厌倦了。顺便说一句,她所征服的那些人都是平常人,使者和沙龙依旧没有出现,钱也不够,这就伤了她的心,使得她痛哭,最后她对我声明,她好象不反对回俄国了。喏,现在我们就在旅途上。她在动身以前最后几个月里,频繁地跟她的哥哥通信,她心里分明有秘密的打算,不过究竟是什么打算,那只有上帝知道。我已经懒得去揣摩她的鬼心思了。不过我们现在不是回乡下去,而是到雅尔塔,然后从雅尔塔去高加索。现在她只肯住在疗养地,可是但愿您知道我对这些疗养地痛恨到什么程度,在那种地方我觉得多么气闷,害臊。我现在一心想回乡下去!我现在一心想工作,用脸上的汗水挣来我的粮食,弥补我的过错。现在我觉得精力旺盛,似乎只要使出我的力量,不出五年就能赎回我家的田产。可是现在,您明白,遇到麻烦了。这儿不是在国外,而是在祖国俄罗斯,必须考虑正式结婚才行。当然,相互的吸引力已经过去,旧日的爱情连影子也没有了,然而不管怎样,我还是得跟她结婚。”
 
  越讲越兴奋的沙莫兴同我一块儿走向下面的舱房继续谈论着女人。时间很晚了。恰好他和我住在同一个舱房里。
 
  “现在只有在农村,女人才不落后于男人,”沙莫兴说,“在那边,女人跟男人一样思索,感觉,同样热心地为了文化而同大自然斗争。至于城里那些有钱、有知识的女人,却早已落后,返回原始状态,一半是人,一半是野兽了。由于这种女人的存在,人类的天才所争取到的很多东西已经丧失。女人渐渐消灭,由原始的雌性动物占据了她们的位子。知识妇女的这种落后形成严重的危机,威胁着文化。女人在退化运动中极力拉着男人跟她们走,妨碍男人前进。这是毫无疑义的。”
 
  我问道:怎么能一概而论呢?怎么能根据阿莉阿德娜一个人来论断所有的女人呢?我认为,妇女对教育和两性平等的追求就是对于正义的追求,单是这种追求本身就否定了有关退化运动的说法。然而沙莫兴几乎不听我说话,不相信地微微笑着。这人已经成为妇女的热烈而坚定的憎恨者,要叫他放弃信念是办不到的。
 
  “哎,算了吧!”他打岔说。“既然女人不把我看做人,看做跟她平等的人,却看做雄性的动物,而且她一生操心的仅仅是博得我的欢心,也就是占有我,那么这还谈得到什么充分公民权呢?哎,您可别相信她们,她们是非常非常狡猾的!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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