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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莉阿德娜(2)

 
  “然而要象我这样真正爱一个人,她是办不到的,因为她冷漠,已经十足地学坏了。她身子里有个魔鬼,它昼夜不停地小声对她说:她迷人,她千娇百媚。她究竟为了什么目的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究竟为了什么目的被赋予生命,她并不明确地知道,不过每逢她想到未来,却总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大富大贵的人,常常幻想舞会,幻想坐车兜风,幻想仆人穿着号衣,幻想豪华的客厅,幻想自己主持的沙龙,幻想一大帮伯爵、公爵、公使、著名的画家和演员,幻想这些人都爱慕她,赞叹她的美酒和打扮。……这种对于权势和个人成功的渴望,这种老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进行的思想活动往往使人变得冷心肠,阿莉阿德娜不管是对我也好,对风景也好,对音乐也好,一概是冷淡的。可是岁月如流,使者却始终没有出现,阿莉阿德娜仍旧住在她那热中于招魂术的哥哥家里,景况越来越坏,她已经没有钱添置衣服和帽子,只好千方百计掩盖她的贫穷了。
 
  “说来也真不走运,当初她在莫斯科住在姑母家里的时候,曾有一个玛克土耶夫公爵向她求过婚,这是个家财豪富然而毫不中用的人。她一口回绝了。可是现在,她的心有时却受到悔恨的煎熬:当时何必回绝呢。如同我们的农民带着憎恶的心情吹掉克瓦斯⑥面上浮着的蟑螂,可是仍旧把克瓦斯喝下去一样,她一想起那个公爵也不由得憎恶地皱起眉头,可是仍旧对我说:“‘不管您怎么说吧,爵位含有无法形容的东西,迷人的东西。……’“她梦想爵位,梦想荣华富贵,然而同时又不愿意放过我。
 
  不管人怎样盼望使者,可是人的心毕竟不是石头,往往会惋惜自己的青春。阿莉阿德娜极力要恋爱,做出爱我的样子,甚至发誓说她确实爱我。然而我是一个神经质的、敏感的人;我被人爱着的时候,哪怕隔得很远,没有保证和发誓,我也觉得出来。我立刻觉得有一股冷气向我吹来,当她对我诉说爱情的时候,我总觉得象是听一只金属做的夜莺在唱歌。阿莉阿德娜自己也感到感情不足,心里烦恼,我不止一次地看见她在哭。可是,有一回,您再也想象不到,她忽然使劲搂住我,吻我。这是一天傍晚在河边发生的。我从她的眼睛看出她并不爱我,她搂住我纯粹出于好奇,想考验自己一下,看这会有什么结果。我心里害怕。我拉住她的手,绝望地说:“‘这种缺乏爱情的亲热使得我痛苦!’“‘您真是个……怪人!’她烦恼地说,走开了。
 
  “很可能,过上两三年,我就跟她结婚,这件事就此了结了,可是命运偏偏用另一种方式来处理我们的恋情。事情是这样的:在我们中间出现了一个新的人物。阿莉阿德娜的哥哥有个大学同学米哈依尔·伊凡内奇·鲁勃科夫到他们家来做客。这是个可爱的人,车夫和听差谈到他总是说:‘有趣儿的老爷!’他中等身材,清瘦,秃顶,脸容象个和善的有钱人,并不漂亮,然而仪表优雅,面色苍白,硬唇髭修剪得整整齐齐,脖子上的皮肤象是鹅皮,布满小疙瘩,鼓出一个大喉结。
 
  他戴一副夹鼻眼镜,眼镜上拴一根很宽的黑带子,说话的时候吐字不清,例如把‘吃’说成‘知’。他老是兴致很高,什么事情在他看来都可笑,他在二十岁那年异常荒唐地结了婚,在莫斯科少女街附近得到两所作为他妻子陪嫁的房子。他就着手修缮,添造浴室。后来他彻底破产了,如今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住在东方旅馆里受穷,而他得供养他们,这在他看来是可笑的。他三十六岁,他妻子已经四十二岁,这也可笑。
 
  他母亲自以为是个贵族,是个妄自尊大、十分傲慢的人,看不起他的妻子,独自一人跟一大群狗和猫住在一起,他每月得单独给她七十五个卢布。他自己是个生活讲究的人,喜欢在斯拉维扬斯克市场⑦吃早饭,在隐庐饭店⑧吃中饭。他需要很多的钱,可是他叔叔每年只给他两千,这不够用,他就成天价在莫斯科奔波,正如通常所说的那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找一个能够借到钱的地方,——这也可笑。他到柯特洛维奇家来,用他的话来说,是为了离开家庭生活,到大自然的怀抱里来休息一下。每逢吃中饭,吃晚饭,散步,他总是对我们讲他的妻子,讲他的母亲,讲债主们,讲法院里的民事执行吏,讪笑他们。他也讪笑自己,一再声明他多亏有这种借钱的本事才交到许多可爱的朋友。他笑个没完,我们就跟着笑。有他在场,我们连消磨时间的方法也不一样了。我比较爱好安静的、所谓田园的乐趣,喜欢钓鱼、傍晚的散步、采菌;可是鲁勃科夫偏爱野餐、焰火、带着猎狗打猎。他往往一个星期里发起三次野餐,阿莉阿德娜就带着严肃而热心的脸色开出单子,写上牡蛎啦,香槟啦,糖果啦,打发我到莫斯科去买,至于我有没有钱,她当然不问。到野餐的时候,大家干杯,欢笑,他又兴致勃勃地讲他的妻子多么苍老,他母亲养着多么肥的狗,他的债主都是些多么可爱的人。……“鲁勃科夫喜爱大自然,然而他把它看做一种早已熟悉的东西,同时实际上把它看得不知比自己低下多少,而且大自然之所以被创造出来也只是供他取乐而已。他往往在一片美景面前站住,说:“在这儿喝一阵茶倒不错!”有一回他看见阿莉阿德娜在远处打着伞走过,就朝她把头一扬,说:“‘她瘦,这倒中我的意。我不喜欢胖女人。’“这话惹得我讨厌。我请求他在我面前不要这样谈论女人。他惊讶地瞧着我,说:“‘我喜欢瘦的而不喜欢胖的,这有什么不对呢?’“我一句话也没回答他。后来,有一天,他心绪很好,微微带点醉意,说:“‘我发觉阿莉阿德娜·格里戈里耶芙娜喜欢您。我暗暗吃惊,您怎么还不把她弄上手呢。’“这些话弄得我心里不自在。我一面发窘,一面对他说出我对爱情和女人的看法。
 
  “‘我不懂,’他说,叹一口气。‘依我看来,女人就是女人,男人就是男人。就算阿莉阿德娜·格里戈里耶芙娜象您所说的那样富有诗意,那样高尚吧,然而这不等于说她有可能超脱于自然规律之外。您自己也看得出来,她已经到了需要丈夫或者情人的年龄。我尊敬女人不下于您,可是我认为,那种人所共知的关系并不排除诗意。诗意是一回事,情人又是一回事。这跟农业经营一样:大自然的美丽是一回事,树林和耕地上的收入又是一回事。’“我和阿莉阿德娜钓鮈鱼的时候,鲁勃科夫就躺在那儿的沙滩上,拿我开玩笑,或者开导我应该怎样生活。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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