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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歌(第十章)(3)



    洪望楠悲哀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我怎么觉得,你的抗战和我的抗战是两回事?我的抗战是发自内心的抵抗,来自灵魂的不屈。这样的抗战,哪怕在日本人占领了中国每寸土地之后,也不会被扑灭。我们的灵魂是他们永远占领不了的。了不起他们把我们的肉体拿去,毁灭,但除了肉体之外的一切,永远属于我们自己,是自由的。这一切是无形的,是组成我们民族灵魂的……灵魂怎么能绑架?怎么可以绑架一个人去英勇抗战?这跟侵略者绑架我们的民族,要我们承认他们的共荣有什么两样?”

    洪望楠回过头,发现季家鸣早已不在屋里了。季家鸣懒得听他抒情,季家鸣是实干家,他只做他认为有用的事。他找了个泥瓦匠,用碗碴把围墙给严严实实扎了起来。这意味着洪望楠被限制了自由。他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我只对上级负责,对你负责,也对抗战事业负责。就因为我尊重你办事为人的方法,才弄得简单的事情危情四起,我一直疲于招架!”

    面对季家鸣的无理,洪望楠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做,最多也就是把床头的紫砂壶抓起来砸到门上。

    季家鸣不动声色地看着洪望楠,冷冷地说:“在把你全须全尾送回飞机制造厂之前,什么手段有效我就用什么手段伺候你。我实施这个强制手段也是你逼的。怕你腿长好了,又会出去招灾惹祸,到处跟人演讲灵魂救国。你金贵啊,炙手可热!上级跟我说,造抗战的飞机,我们折不起洪望楠这员大将。委屈点吧,洪大博士!”说完拿起帽子,扬长而去。

    一直没有洪望楠的消息,王多颖有些担忧。坐在轮椅上的贺晓辉微笑着安慰她:“望楠不会有事的,你要相信我这个老兵的直觉,一定是被什么事耽误了。”王多颖奇怪地看着他,她本来是照顾他的,现在倒要他来安慰了,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贺晓辉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要出院养伤,王多颖推他进入电梯。狭小的空间悬吊在空中,沉默使得时空都凝固了一般。

    贺晓辉打破沉默:“最近雨多,在诊所的无线电里听到广播,说浙江、江苏好几个县发了大水,大概火车停开……”

    王多颖点点头:“也许吧,谢谢你为了望楠还专门听气象消息。”

    终于,又是一记震荡,电梯着陆了,似乎两人又都难以打破已经凝固的时空,走出去。电梯显示到了一层,贺晓辉伸出那只没缠绷带的手欲拉电梯门,王多颖的手却先到了,两人的手刹那间相触,贺晓辉触电一样缩回手。

    到了外面,他们好像一下子不习惯起来,话也少了许多,似乎只有呆在密闭的病房里,他们的话才会多。两人似乎都多了个秘密:一切都是在病房里开始的,那么就应该在病房里结束也好。

    王多颖吃了一惊,开始了什么?哦,是友情,她相信是友情,她宁愿相信。这已经很难得了,她是没有什么朋友的。

    小包不会开车,特意从外面雇了个轿车,他和王多颖扶起贺晓辉,坐入后座。王多颖也挨着他坐了下来。

    贺晓辉使劲挪动一下,想给她腾出更多空间,又似乎是避免挨她太紧。王多颖看他一眼,向车门边使劲挤了挤,几乎欠着半边身体。车子开动了,离开法肯斯坦诊所楼,驶向塞纳公寓。

    贺晓辉看了一眼王多颖,微微一笑:“这样坐,你一会儿就会腰酸屁股疼。”

    王多颖皱眉,嗔怪地说:“说话这么粗!”

    贺晓辉哈哈一笑:“文雅的人就没屁股了?孔夫子没屁股坐在哪里?怎么著书立说?”

    王多颖低头笑了,贺晓辉也看着王多颖笑:“哎,我就是要看你笑。现在你不担心望楠出事了吧?”

    王多颖点点头,只觉得心里暖暖的。这就是友情的美好啊,关心一个人是天经地义的。

    进入洪望楠的房间,贺晓辉环顾着房间,很有些不习惯:“这么小布尔乔亚!在这里住一阵,我大概有希望成个文明人。”

    王多颖很认真地说:“这里离法肯斯坦的诊所很近,护士每天还会给你打一次针。不舒服了,你就给诊所打电话,他们会马上来这里出诊。”

    小包考虑得周全,说一会儿出去给贺晓辉买两身衣服,好有的换洗。他告诉贺晓辉:“日本宪兵没抓住你,把你房东的房子给封了。”

    贺晓辉摇头苦笑,贪图房钱便宜,他把房子租在华界,法租界的房子实在贵得不像话。

    王多颖上来劝慰:“你先住在这里,等伤完全好了,可以在报纸上看看法租界、英租界的租房广告。”她转身走出门口,“我去公寓楼下的餐厅买些点心,顺便跟经理再要一把钥匙。”

    门刚关上,贺晓辉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小包,检查一下房间。”小包马上掏出一把小刀,熟练地打开电话机座查看,然后迅速把机座复位。

    两人又端起茶几上的台灯,掀起了床罩,打开了衣柜,没有发现异常。贺晓辉放心了:“现在看起来,王多颖这个人没什么疑点,天真、单纯,思想也比较进步,不过也不能不防。毕竟她是洪望楠没过门的媳妇。背后保护洪望楠的,是一个国民党中统的特务站。”他缓慢地走到浴室,扶着洗手台,走向浴室窗口,“还要看看这房子藏身、作战、撤退的条件。对付中统特务,要像对付日本宪兵一样警惕。你哪年入党的?”

    小包说:“卢沟桥事变之后。”

    贺晓辉看到楼下的院子里,一条小狗叼着球撒欢地跑过,两个西洋女人坐在长椅上聊天抽烟。

    “那你还太年轻,还不了解国民党的变数。国民党就像什么呢?一句俗话说一个人没有定性,变数太大,就说此人‘猫三天,狗三天’,国民党就那样,说翻脸就翻脸。我们赣南闽西红军游击队听说要接受国民党整编,不少人开小差不干了。想不开啊!‘四·一二’是蒋介石翻脸吧?死在他刀下多少人?围剿又牺牲了多少红军!说成一家人就是一家人了?谁信得过蒋介石?跟日本人打仗还打不过来,这边国民党跟我们的摩擦停止过没有?不能不防这些国民党。”贺晓辉年纪并不比小包大多少,却俨然以过来人自居,他有这个资格,因为他的经历实在太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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