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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历史与美丽的创伤

  1944年8月25日,巴黎解放那天,阿道夫·希特勒在东普鲁士“狼穴”地堡里,气急败坏地责问他的总参谋长约德尔上将:“巴黎烧了吗?”

燃烧的历史与美丽的创伤
 
  没有。
 
  2004年,朱莉·德尔佩在电影《爱在日落黄昏时》里向伊桑·霍克提问:“你相信巴黎圣母院有一天会消失吗?”
 
  曾经我们并不相信。
 
  当地时间2019年4月15日傍晚,位于巴黎西岱岛的巴黎地标——巴黎圣母院发生火灾,火焰燃烧了15个小时,摧毁了圣母院的尖顶,2/3的屋顶被烧尽。“巴黎圣母院是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文学、我们的想象力。这段历史是我们的,而且正在燃烧。”法国总统马克龙宣布,“我们将重建这座大教堂。”
 
  尽管包括荆棘冠冕、圣路易的亚麻织物在内的重要文物已被成功救出,尽管矢志重建,但重建后的巴黎圣母院——就像很多缠绕在“忒修斯之船”悖论中无法自拔的“完美主义者”所说的那样,终究不是雨果笔下的那座历经千秋岁月的古老建筑了。
 
  “若干年前,本书作者参观圣母院——或者不如说,遍索圣母院上下的时候,在两座钟楼之一的黑暗角落里,发现墙上有这样一个手刻的词——ΑΝΑΓΚΗ(命运)……这样,雕凿在圣母院阴暗钟楼的神秘字迹,它不胜忧伤加以概括的、尚不为人所知的命运,今日都已荡然无存,空余本书作者在此缅怀若绝。在墙上写这个词的人,几百年以前已从尘世消逝;就是那个词,也已从主教堂墙壁上消逝,甚至这座主教堂本身恐怕不久也将从地面上消逝。”在雨果这位被网评“放在今天,肯定是HBO王牌杀手”的作家笔下,巴黎圣母院与“命运”这一关键词,都被涂上了一层多少世纪以来风化所形成的深暗颜色,“把那些古老纪念物经历的悠悠岁月变成其光彩照人的年华”。
 
  巴黎圣母院“光彩照人的年华”始于850多年前。再向前追溯,它原是罗马人祭祀的神庙。公元5世纪,这里曾建起圣特埃努教堂,6世纪时又成为一座罗马式教堂。到了12世纪路易七世时期,原有的罗马式教堂已经破败,1160年被选为巴黎主教的莫里斯·德·苏利发起教堂重建计划。1163年教堂奠基,标志着这座法国哥特式建筑代表作的创建,而这也是建筑师与中世纪苦力们劳作近两个世纪的开始——这座教堂于1345年全部建成,当然,它在欧洲教堂兴建的“拖延症”中,只能算是轻度病患。
 
  火中的巴黎圣母院,在世人眼中,是“燃烧的历史”——1239年,圣路易国王将荆棘冠冕放在此地;1430年,英王亨利四世在这里加冕;1455年,举行贞德平反仪式,在院内竖立贞德雕像,“圣女贞德”之名由此流传;1708年,路易十四修改祭坛;1804年12月2日,拿破仑在这里加冕……巴黎圣母院的“命运”,也就从那个时期开始更加跌宕起伏:法国大革命时期,教堂的大部分财宝都被破坏或者掠夺,里面处处可见被移位的雕刻品和被砍了头的塑像。之后教堂改为“理性圣殿”和储存葡萄酒的仓库,直到拿破仑执政,才将其恢复宗教之用。
 
  这之后,圣母院的修复也有雨果的推动——他的名著于1831年出版,引发巨大反响,很多人因此希望重修残旧的圣母院。1844年至1867年,历史学家兼建筑师奥莱·勒·迪克主持,拉素斯和维优雷·勒·杜克负责全面整修教堂,重现了建筑久违的光彩,才构成了之后一百余年巴黎圣母院的主体面貌。巴黎公社时期,又有狂人意图纵火焚烧巴黎圣母院,好在大火被及时扑灭,圣母院的主体建筑得以保存。有人说,从18世纪到19世纪,巴黎圣母院的历史,成为革命与复辟间的隐喻。这座建筑从一开始就无法纯粹,君主的赏赐、教徒的歌颂、革命者的洗劫,使它成为一个浓郁的政治符号,微缩了法兰西民族的血与铁。
 
  进入20世纪,巴黎圣母院并未在历史中退场,或者只沦为一处风景名胜。它集合了文学与艺术的诉说、历史与建筑的迭代,已经成为一个强大的意义符号。
 
  1944年8月26日的巴黎解放纪念典礼、1945年宣读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的赞美诗、1970年11月12日的戴高乐国葬仪式,以及1980年5月31日保罗二世的祈祷晚会都在这里举行。哪怕在浴火之时,天主教徒也在其中做晚间弥撒,准备庆祝复活节圣周。
 
  2019年4月15日,圣母院横遭此祸的原因,看似很简单:电线短路,火苗蹿上了木质屋顶。就如同《纽约时报》的评论:“巴黎圣母院大火没有造成人员死亡,但代表了另一种不同的灾难,具有同样的创伤,但更多的是与其美丽、精神和象征意义相关。”千百年来,多少人类历史与文明的遗存都会因为许多简简单单的原因,而轻易地从这个世界中消失——人们总会惋惜和遗憾于文明的消逝,喧嚣吵闹一阵,又将之遗忘,照样轻松前行,直到下一次災祸来临,反反复复,了无终结——相信巴黎圣母院并不会是最后一例。而付出代价的,最终只能是人类全体。这真是美丽而悲哀的故事: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不会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
 
  而真正奇妙的是,也正是这些代价与记忆,才共同构成了人类的历史。“教堂不像神庙,并没有为自己保留一个举行秘密祭祀的密室,以阻止人们闯进去亵渎神灵。在教堂里,祭礼是采取表明人与神交的圣事这一具体形式的。这种人与上帝的交往,可以说是平等的,是在上帝与人分享的屋顶下进行:上帝在用四壁围起的阴影里倾听人的诉说,人在有顶的十字路口同上帝约会。教堂里的一切安排,都是为了使这一交往得以自由地、深入地、亲切地举行,而再无其他目的。”奥古斯特·罗丹曾这样讲述教堂的意义。大教堂这样往昔的宗教场所,如今已经转变为文化的公共空间,它们富含文化信息,体现传统习俗,代表城市性格,关乎人们的意识形态、价值取向——当历史、记忆、文化与建筑的世代沿革和变迁相互交织,才最终共同筑就了人类文化悠久而强韧的精神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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