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的安娜(3)
时间:2021-10-12 作者:契诃夫 点击:次
只有一次,为了偿还一笔极不愉快的债务,彼得·列翁季伊奇壮着胆子向他借五十卢布,可那是多么令人难堪啊!
“好吧,钱我借给您。”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考虑一番后说,“不过我得警告您:如果您不戒酒的话,今后我不会再接济您。一个人身为国家公职人员,沾上这种毛病是可耻的。我不得不向您提醒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这种嗜好葬送了许多有才干的人,其实只要他们有所克制,这些人本来是可以步步高升、身居要职的。”
接下去便是长篇大论:“根据……”,“鉴于刚才所说……”,“由此得出结论……”,可怜的彼得·列翁季伊奇忍受着屈辱的折磨,反而更想喝酒了。
两个弟弟有时到安尼娅家来作客,他们总是穿着破裤子和破靴子,照样要听他的训导。
“每个人都应当尽到自己的职责!”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对他们说。
钱他是不给的。但他送安尼娅戒指、手锣和胸针,说这些东西遇到艰难日子就大有用处。他经常拿钥匙打开她的五斗柜,检查这些东西是否完好无缺。
二
转眼间冬天到了。还在圣诞节以前,当地报纸就早早登出消息:一年一度的圣诞舞会将于十二月二十九日在贵族俱乐部举行。每天晚上打完牌之后,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总要焦急不安地跟官太太嘀咕一阵,不时忧心忡忡地看安尼娅一眼,随后长时间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想着什么心事。最后,有一天夜里,他在安尼娅面前站住,说:
“你得做一身舞衣,听明白了吗?只是请你先跟玛丽亚·格里戈里耶夫娜和娜塔利娅·库兹米尼什娜商量一下。”
他给了她一百卢布。她收下钱,但是她在定做舞衣的时候,跟谁都没有商量,只是在父亲面前提了一句。她竭力设想,母亲参加舞会会怎么穿着打扮。她去世的母亲向来穿得很时髦,也肯为安尼娅花工夫,把她打扮得像一个漂亮的洋娃娃,还教会她说法语,跳玛祖卡舞①--而且跳得极好(出嫁前她母亲当过五年的家庭教师)。安尼娅跟她母亲一样,会把旧裙翻改成新装,用汽油洗手套,租用珠宝首饰①,她也跟母亲一样,善于眯细眼睛,娇滴滴地说话,摆出种种迷人的姿态,必要时可以高兴得神采飞扬,也可以变得一脸忧伤,叫人琢磨不透。她从父亲那里继承了黑头发、黑眼睛、神经质和随时注重打扮的习惯。
①波兰的一种民间舞。
赴舞会前半个小时,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没穿礼服走进她的房间,想在她的穿衣镜前把勋章挂在脖子上。他一看,简直被她的美貌和那身新做的华丽夺目的薄纱舞衣迷住了。他得意地梳理着自己的络腮胡子,说:
“瞧你多漂亮……多漂亮!我的安纽塔!”忽然他换了一本正经的语气接下去说:“是我使你得到了幸福,今天你也同样能使我得到幸福。我求你跟大人的夫人结识!看在上帝的份上!通过她我就能弄到主任奏事官的职位了!”
他们坐车去参加舞会。贵族俱乐部的大门口站着侍卫。进了前厅,只见衣帽架上挂了不少皮大衣,侍者穿来穿去,袒胸露背的仕女们用扇子挡着穿堂风。空气里有煤气灯和军人的气味。安尼娅挽着丈夫的胳臂踏上楼梯,耳里听着音乐,眼睛瞧着大镜子里被辉煌灯火照亮的自己,她心中的欢乐苏醒了,像那次在月光下的小站上一样,再一次预感到幸福即将来临。她高做自信地走着,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经不是小姑娘,而是一位夫人,并且不由自主地模仿起已故母亲的步态和风度来。她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富有的、自由的人。即使丈夫在场,她也不感到拘束,因为在她踏进俱乐部门槛的那一刻,她已经本能地意识到,身边的年老丈夫丝毫不会贬低自己,相反,倒给她增添一层诱人的神秘色彩,这正是男人们最动心的。大厅里乐声悠扬,舞会已经开始。从简朴的公寓里出来,置身于这片辉煌的灯火、缤纷的色彩、音乐和喧闹之中,深受感动的安尼娅向大厅里扫了一眼,心中暗想:“啊,真是太好了!”她立刻在人群中认出了她所有的熟人、所有那些以前在晚会上或游乐时遇见过的军官、教员、律师、文官、地主、大官、阿尔特诺夫和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们。这些女士一个个都打扮入时,袒胸露背,有的美丽动人,有的长相难看。她们在义卖市场的小木屋和售货亭里已经各就各位,为周济穷人举行义卖。一个佩戴带穗肩章的魁梧的军官(她是在上中学时在老基辅街上跟他相识的,现在已不记得他的名字)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邀请她跳华尔兹舞。她从丈夫身边翩翩飞走,她觉得此刻她像坐在一条小帆船上在暴风雨中随波漂荡,而丈夫已远远地留在岸上了……她跳得热烈奔放、兴致勃勃,华尔兹、波尔卡、卡德里尔,一曲接一曲跳下去,从一个舞伴手里转到另一个舞伴手里,音乐和喧闹使她心醉神迷,她娇滴滴他说话,俄语里夹杂着法语,不住地笑,脑子里既没有丈夫,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她赢得了男人的欢心,这是显而易见的,而且也不可能不是这样。她兴奋得喘不过气来,焦急不安地捏着手里的扇子,她感到口渴。她的父亲彼得·列翁季伊奇穿一件皱巴巴的有汽油味的礼服,走到她跟前,递给她一小碟红色冰淇淋。
“你今天真迷人!”他欣喜万分地瞧着她说,“我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后悔过,你不该匆匆忙忙出嫁……为了什么?我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我们,可是……”他用发抖的手掏出一小沓钞票,说:“今天我领到教家馆的薪水,我可以还清欠你丈夫的钱了。”
她把小碟子塞到他手里,立即被人搂住腰,被远远地带走了。她越过舞伴的肩头,匆匆一瞥,看到父亲在镶木地板上轻快地滑行,搂着一位太太在大厅里满场飞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