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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只卖滞销书的书店(2)

 
  在11月末的那个夜晚,165块钱迟迟没有到账。卿松回忆中年男人的脸,记不清这是不是一个老顾客了。
 
  豆瓣书店有很多常客,包括一些出版社的编辑,卿松给近十家出版社设计过新书封面和内页。编辑们常常跑到书店的小仓库,一下午又一下午地跟他对着屏幕调整版式。
 
  另一位熟客,是清华的曾老师,他年过八旬,四五年前,每天都来店里转一圈。有一年冬天,他开始每天带一份饭菜,逛完书店,再去给住院的老伴送饭。第二年开春,曾老师还天天出现在书店里,但那份饭菜已经不见了。
 
  邓雨虹眼看着曾老师越来越瘦,人渐渐枯干下去,记忆力也明显减退,总把买重的书拿回来退。老人来店里的频率越来越混乱,直到最后不再出现。两年后,邓雨虹终于忍不住跟常来的清华老师打听,得知曾老师早已不在了。
 
  时间在豆瓣书店是静止的。卿松指着墙上几年前的一张旧照让我看,我实在看不出区别,他笑了一下:“当时整洁一些。”
 
  少有的变化是,书店新安装了监控——邓雨虹很反感监视读者,直到5年前的一天,刚摆到书台上的书,不到一小时,就被偷走两本。发现时书台还很平整——偷书贼从旁边书架抽了两本书,偷偷垫在书堆里,然后把最值钱的两本摄影集拿走了,一本是森山大道的《犬的记忆》,一本是荒木经惟的《东京日和》。
 
  两本书都是铜版纸印刷的,定价126元,豆瓣书店的进价是75.6元。邓雨虹愤怒地在网上写日记计算:
 
  “昨日我们的流水1585.7元,毛利是475.7元,一天的店面房租是372元,不算库房租金、不算水电费、不算车费、不算电话宽带费,所有员工不吃不喝白干,净利润是103.7元。谢谢您,我们还剩了28.1元。”
 
  这个其貌不扬的书店,吸引的是同一个段位的读书人,连偷书贼都是斯文的相貌,各有独特的品位,偷古籍研究,偷研究宋元明器物的扬之水专著,也偷美国作家厄普代克的“兔子三部曲”。
 
  “我无法理解,之前不算朋友,也算熟人,能没事儿过来聊聊天什么的。”比丢书更让邓雨虹生气的是,“就为了偷这么一本书,你可能失去一个书店,没办法再来了,不觉得这个损失有点儿大吗?他觉得值吗?”侥幸的避难所
 
  卿松从来没想过离开北京大学、五道口、蓝旗营。他的青春全都留在了这里。2003年,他想考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在租住的大杂院,卿松第一次感受到了平等的氛围。同院男孩自称要做导演,因为“当演员有什么意思?演员又表达不了自己的想法”;广东女孩家境殷实,去过西藏,会画画,狂热地旁听北大的课程,天天开个烂吉普车在校园里乱跑;院子里还有正宗的北大学生,一个四川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因为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报了地球物理学系,自己搬到大杂院里住,天天写诗;更多的人是来考研考博的,有人几年都考不上,潦倒地“漂”在校园里,每天晚上聚在一起谈论文学和哲学。
 
  最窘迫的时候,卿松兜里只剩7块钱,靠几包挂面过了一周。为了赚伙食费,卿松去风入松书店找了份兼職,在那里,他遇到了卢德金,认识了邓雨虹,无意识地给未来的人生抛下了两根锚。
 
  13年过去了,风入松倒闭了,北大开始严格限制入校外来者数量,那批自由的年轻人早已四散,剩下卿松和邓雨虹两个人。
 
  书店以后怎么办?“等开不下去了再说。”夫妇俩埋首在各自的日常工作中,邓雨虹已经把店里一整个书架的日本推理小说读完了;卿松躲在小仓库里画画,他梦想以后有一天能好好画一下“真正美好的东西”:在去城里寄宿之前,他也有过无忧无虑的农村童年生活,水塘、农田,那些记忆都是彩色的,没有被恐惧玷污过。
 
  小仓库一年比一年拥挤,卿松攒了许多没有再版的旧书。这些书常常是放在书店里,突然有一天,被顾客四五本连着抱走,再一查,才发现这些书已经被炒成了高价。卿松囤积了一批属于自己的库存,它们印刻着不同时代的阅读偏好,那是被他记录的一个小世界。
 
  最近店员小钟要离职了,她从银行辞职后来做店员,收入减半,但能睡到自然醒。工作马上满两年,她打算重新回到大公司找份工作。邓雨虹招过很多类似的店员,他们是前插画师、民谣歌手、律师事务所助理。其中一个人形容,豆瓣书店有点儿像大海里可供中途歇脚的小岛,是一个城市里的避难所。
 
  在2018年年末的这个夜晚,周五9点,小岛要休息了。卿松顺着脖子掏出一张公交卡,他打算一会儿到家继续看《镜花缘》,那是一个天马行空的唐代幻想世界,他期待能给这本书画一本连环画。
 
  这一夜豆瓣书店暂且是安全的。“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卿松看了眼手机,语气欣喜地说,“165块钱到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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