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春天
时间:2021-10-06 作者:陆庆屹 点击:次
关于《四个春天》的一些小事
我的房间斜对着厨房,起身便能看到天井。我习惯晚睡晚起,将近中午,爸妈会来叫我起床吃饭。一天起得早,我看见爸在天井里给妈熬中药。这个过程很漫长,要把煨出来的药汤熬成膏,所以火要小,还得不停搅动,防止粘锅煳掉。我曾问爸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在厨房里熬,爸说味道太大、水汽太重。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平平静静的。我也曾几次去换他,他都不肯,说依我的性格做不好这种事。我隔着窗,看他挨着厨房坐在天井一角。厨房里妈在准备饭菜或做针线活。腊月间天气寒冷,爸一只手揣在手套里,另一只手拿着木铲子在锅里一圈又一圈地划,冷了就换一下手。电磁炉的吱吱声从门窗缝里钻进来,细细的,安宁得让人心里微颤。我呆呆地看着被框在一扇窗里的他,像端详一幅画,一幅在时间里流动的画。中药的味道渐渐传来,仿佛很多暗色记忆的索引。我心下一动,架起了相机。虽然同样的景象拍了很多次,但我觉得每一次都有特别的意义,我愿意记录下哪怕千篇一律的场景。
刚拍了一会儿,妈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做了一半的小鞋子,老花镜垂到鼻翼。她在爸侧后方站了好久,低头看着在锅里搅动的木铲。爸没有回头,依然注视着手中的活计。我们三个人的目光就这样以不同的方式和心情,聚焦在那把木铲上。这感觉很奇异,仿佛那稳固的律动里,有一个情感的结把我们绑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儿,妈眼神恍惚起来,似乎神思已经飘远了。我猜想她一定回忆起了过去岁月中的风风雨雨。她眼神越来越温柔,抬起手抚摩爸的白发,柔声说:“你的头发该理啦。”爸说:“嗯。”这一声回应让她回过神来,脸红扑扑的,用普通话说:“谢谢啦。”妈在说一些难以启齿的话时,会换成普通话,似乎隔着一层习惯,就易于开口了。爸说:“谢什么鬼啊。”她笑着说:“谢谢你的情啊,谢谢你的爱啊。”
我从来没听过哪个老人这样直接地表达爱意,像偷窥了什么秘密而怕被发现一样脸红起来。我轻轻关掉相机,蹑手蹑脚摸回床上躺下。过了不久,妈来敲我的门:“懒鬼,起来吃饭啦。”我应了一声。那一整天,我都陷在一种化不开的温柔里。
曾有人问我,你父母身上那么多让人感动的特质,对你影响最大的是什么?我想了想,回答说,是温柔。温柔能带来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送别
在我家,送别是一件很郑重的事。我和哥哥姐姐离家的前一天,父母会起个大早,把要给我们带的东西列出单子,一样一样地置办。父母总有太多东西想给我们,大到腊肉、香肠、土布,小到几克一瓶的花椒末、花椒油、辣椒面,这些东西做起来都很费神,所以通常全家人都得笑嘻嘻地忙上一整天。
忙到深夜,大家围坐在厨房炉边闲聊,谁都不忍心开口说出那句“去睡吧”。通常我爸第一个开口:“好啦,先这样,都去睡吧,明天还要起个大早。”说着便站起来,抹一抹脑门上的头发,转身出门去了。然后和往日一样,他挨个到屋子里给我们开好电热毯,铺平被子,才回卧室。若看厨房灯火未灭,就又下楼来,推开门说:“电热毯还没热啊,那就再坐一会儿。”半小时后,又是他催促大家去睡觉。我妈会继续呆坐十来分钟,上下眼皮都打架了,才红着眼回房去。尤其在我哥离开前的晚上,她总比以往沉默。
妈最疼爱的是我哥,一碗水端不平这种事在我们这么和睦的家里也是存在的。
我们姐弟曾讨论过这个问题。每年春节过后,三个人离家的时间通常不一样,轮到哥走时,我妈会格外用心,比如辣椒面、花椒油这些味道容易散的东西,为了确保新鲜,一定要等到出发前一天才做,早一天都不行。到了我和姐离开时就相对马虎一点,辣椒、花椒这些,把家里原有的包一包就行。
这当然有多方面的原因,我们都能理解。哥是长子,少年离家,童年还未结束就失去了父母的看护,我妈总觉得欠他的爱太多。我哥又自小特別乖,性格温和,似乎天生就知道帮父母做家务,无须父母操心;学业更不消说,他不只让父母自豪,甚至让整个镇子都引以为傲。
我呢,小时候虽然淘气好动,但还服管教;初二时便成了野马,有时检查一口气写上二三十份,反正每天都用得到,只需填上受罚原因和日期;上了高中,开始频繁出现在班主任和校长办公室,后来连“逛”派出所都成了家常便饭……就是这样,高一下学期刚开始,我就不得不走上流浪的路,自此沦为没文化的“盲流”。跟我哥相比,真可谓一个天上游龙,一个地穴虫豸。
姐则是吃了性别上的亏。重男轻女是中国社会的顽疾,妈也受影响。事实上,我爸特别疼爱姐,只是我妈霸道,家里大小事都由她做主,爸对姐的那份疼爱便显不出来。不过我仍然记得,高考前夕爸给姐买了奶粉和各种水果补充营养。那时候这些东西都不是日常消费得起的,我不能碰,否则就要挨揍,但姐特别疼我,会偷偷分给我吃。
儿女都长大后,父母对待我们的差别已然微乎其微,即便偶尔还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不同的期待和关切,但我们仨能顺利长大成人,他们的欣喜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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