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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王国(5)

 
  “弥撒已经做完了!”玛霞说,急坏了。“我这是第三次来叫您!要按我的意思,您就是睡到傍晚也不碍事,可是要知道,是您自己吩咐我来叫醒您的啊!”
 
  安娜·阿基莫芙娜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往窗外看一眼。外面还一片漆黑,只有窗框的底边粘着雪而发白。传来低沉的钟声,然而这不是本教区在打钟,而是远处什么地方传来的钟声。小桌上的坐钟指明现在是六点零三分。
 
  “好,玛霞。……过三分钟就起来,……”安娜·阿基莫芙娜用恳求的声调说,拉过被子蒙上头。
 
  她想象门廊上的雪、雪橇、乌黑的天空、教堂里的人群、刺柏的气味,不由得心里害怕,可是她仍旧决定过一忽儿就起来,做早弥撒去。她在床上享受温暖,跟睡意挣扎着。睡意却仿佛故意捣乱似的,偏偏在不该睡的时候显得特别香甜。
 
  在她蒙蒙眬眬地看见山上一座大花园,又看见古兴的那所房子的时候,却又时时刻刻不放心,想着她得马上起床到教堂去。
 
  然而等到她起床,天却已经大亮,时钟指着九点半了。夜里新下了一场大雪,树木披上银装,空气异常明净、清澈、柔和,因此安娜·阿基莫芙娜一看窗外,首先就想深深地呼吸一下。她洗脸的时候,早先儿童时代的感情的残余,那种过圣诞节的欢乐,突然在她胸中颤动了一下,这以后,她的心灵就变得轻松,自由,纯净,仿佛连她的心灵都洗干净,或者浸在白雪里了。玛霞穿着节日的盛装,腰部勒得很紧,走进来拜节;然后她花很长的工夫给女主人梳头,帮她穿好连衣裙。这件精致华丽的新连衣裙的气味和穿在身上的感觉,它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和新洒的香水的气味,使得安娜·阿基莫芙娜兴奋起来。
 
  “今天是圣诞节,”她快活地对玛霞说。“现在我们要算命了。”
 
  “去年我算过命,说是我要嫁给一个老头子。算了三次都是这样。”
 
  “得了吧,上帝是仁慈的。”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安娜·阿基莫芙娜?我是这样想的,象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还不如索性嫁给老头子好,”玛霞悲伤地说,叹一口气。“我已经二十一岁,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这所房子里,人人都知道红头发的玛霞爱上了听差米宪卡,这种深沉热烈而又无望的爱情已经持续三年了。
 
  “得了,别说废话,”安娜·阿基莫芙娜安慰道。“我都快要三十岁了,可是我仍旧准备嫁个青年人。”
 
  女主人换衣服的时候,米宪卡穿一件新燕尾服和一双漆皮鞋,在大厅里和客厅里走来走去,等着她出来,好给她拜节。他走路素来有点特别,脚步又软又轻,谁要是在这当儿瞧着他的腿和胳膊,瞧着他低下的头,也许会以为他不是在简单地走路,而是学着跳卡德里尔舞的第一段舞步呢。尽管他留着精致的、象丝绒般柔软的唇髭,外貌漂亮,甚至带点滑头的味道,可是他为人稳重,小心,笃信宗教,象老人一样。他祈祷上帝的时候老是叩头,喜欢在自己的房间里摇动香炉,散出香气。他对有钱有势的人总是恭恭敬敬,十分崇拜,可是见了穷人和各种告帮的人,他却以他那纯粹听差的灵魂蔑视他们。他那浆硬的衬衫里还有一件法兰绒内衣,那是他冬夏常穿,对他的健康十分宝贵的。他的耳朵里塞着棉花。
 
  等到安娜·阿基莫芙娜同玛霞穿过大厅,他就低下头,略微歪着脑袋,用他那好听的、蜜糖样的声调说:“我荣幸地庆贺您,安娜·阿基莫芙娜,愉快地度过基督诞生的极隆重的节日。”
 
  安娜·阿基莫芙娜赏给他五个卢布,可怜的玛霞简直呆住了。他那节日的装束、他的姿态、他的声调、他所说的话,都优美文雅得使她吃惊。她跟着她的小姐往前走去,可是她已经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看不见,光是微笑着,时而笑得快乐,时而笑得辛酸。
 
  这所房子的上面一层叫做上房,或者迎客的正屋,下面一层由姑母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掌管,叫做生意房,老人房,或者干脆叫女人房。楼上照例招待贵族和受过教育的客人,楼下招待普通的客人和姑母自己的朋友。漂亮而丰满的安娜·阿基莫芙娜走下楼去,她身体健康,依旧年轻、鲜艳,感到自己身上穿的那件华丽的连衣裙似乎光芒四射。她在楼下遭到了责难,大家怪她这样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却忘了上帝,睡过了头,错过了弥撒,而且没有下楼来开斋;同时大家又把手一拍,诚恳地说,她非凡漂亮,与众不同。她相信这些话,笑起来,吻她们,给她们钱,有的一个卢布,有的三个卢布,有的五个卢布,要看各人的身份而定。她喜欢楼下。不管你往哪儿看,那些神龛啦,圣像啦,长明灯啦,教士的肖像啦,都有修道院的味道。厨房里刀子玎玸熛欤??械姆考*里已经弥漫着一股荤菜的很香的气味。涂过油漆的黄色地板发亮,从房门口到挂圣像的墙角铺着带鲜蓝色花条的窄地毯,象是一条小径。刺目的阳光直射进窗里来。
 
  饭厅里坐着几个陌生的老太婆。瓦尔瓦鲁希卡的房间里也有几个老太婆,另外有个聋哑的少女,老是为了什么事害臊,嘴里嘟哝着:“卜勒,卜勒,……。”有两个精瘦的小姑娘是为了过节而从孤儿院里被领出来的,她们走到安娜·阿基莫芙娜跟前想吻她的手,可是被她那件华丽的连衣裙吓呆,在她面前站住不动了。她发现有个小姑娘眼睛有点斜视,想到这个小姑娘会遭到年轻小伙子们的轻慢,永远也嫁不出去,于是她那轻松欢快的心情起了变化,她的心突然痛苦地缩紧了。厨娘阿加芙尤希卡的房间里,在茶炊旁边坐着五个身材魁伟的乡下人,穿着新衬衫。他们不是工厂里的工人,而是厨娘的亲戚。这些乡下人看见安娜·阿基莫芙娜,就从坐位上跳起来,为了顾到礼貌而停止咀嚼,可是嘴里都装满了东西。厨师斯捷潘从厨房出来,走进这个房间,头上戴着白色厨师帽,手里拿着切菜刀,给她拜节来了;穿着毡靴的扫院人也走进来给她拜节。运水的工人胡子上挂着小冰柱,站在外面往里看,却不敢走进来。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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