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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人惨变(5)

天已经亮了,金花娘非但已渐渐冷静了下来,而且甚至已看不出有什么悲伤之态,只是拿出了很多银子来,要店里的人拿去看坟地,买棺材,不问价钱,只要快,对每一个细节她都要亲自督促,又亲手为唐珏换上寿衣,别人无论怎么样劝她,她既不肯休息,也不要别人帮她的忙。

俞佩玉他们都坐在窗口,看着她忙来忙去。

朱泪儿悠悠道:“让她做些事也好,一个人若是很忙,就会将悲伤忘记的。”

俞佩玉黯然道:“她这悲伤只怕不容易忘记。”

铁花娘一直垂头坐着,此刻忽然道:“你认为真是杨子江下的毒手?”

朱泪儿道:“除了他还有谁?”

铁花娘咬着嘴唇,道:“他在那谷仓外为什么不下手?”

俞佩玉苦笑道:“也许他认为我们反正逃不出他的掌握之中,所以要多折磨我们几天,他被我骗了一次,一定要连本带利都找回去。”

铁花娘黯然半晌,喃喃道:“他的确是这种人,也只有他这种人才做得出这种事。”

她抬头凝注着俞佩玉,一字字道:“也许他还在暗中跟着我们,并没有走。”

俞佩玉道:“嗯。”

铁花娘目光自俞佩玉脸上移开,空洞的望着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白杨,那伶仃的树叶在西风中看来是那么可怜。

她痴痴地出了会儿神,缓缓道:“我知道他只杀死一个人是绝不会满足的,他要一个个地杀,慢慢地杀,将我们全都杀光为止。”

朱泪儿的目光刚转到那株白杨上,听了这句话,她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似乎也和这株伶仃的孤树一样,感到了西风的肃杀,大地的萧索。

过了很久,俞佩玉才笑了笑,道:“要将我们全都杀死,只怕并不容易。”

等她们再想到金花娘的时候,她已不在院子里。

西风更急,杨子江那双冷漠的眼睛,似乎已与西风融为一体,随时随地都在窥伺着他们。

朱泪儿拉紧了衣襟,悄悄道:“你姐姐到哪里去了?你看她会不会……”

她话还未说完,铁花娘已奔了出去。

朱泪儿叹了口气,黯然道:“唐珏一死,我真怕金花娘也会……”

俞佩玉似也不愿听她说出“自杀”那两个字,截口道:“她看来很坚强,她们姐妹都不是那种软弱无能的人。”

朱泪儿道:“她若很悲伤,我倒反而放心了,可是她却忽然变得太冷静了,一个女人的悲哀绝不会这么快就过去的。”

俞佩玉很沉着,他忽然发现朱泪儿在这两天里似乎已长大了很多,忽然变得很懂事了。

朱泪儿眼波流动,似乎已看出了他的心意,垂着头道:“一个男孩子通常要很久才能变成大人,但女孩子却不同,女孩子通常都比男孩子成长得快些,有时甚至在一夜间就长大了。”

俞佩玉还是沉默着,因为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忽然想起有人曾经说过:“一个女孩子无论多大年纪,只要成了婚,一夜间就会变成大人。”

他不知道朱泪儿说的是不是这意思,也不敢问。

他实在不敢讨论这件事。

幸好这时铁花娘已回来了,金花娘居然也跟着走了进来,她已换了件衣服,不但是崭新的,而且颜色竟也很鲜艳,上面还绣着盛开的牡丹。

无论如何,这绝不是她现在应该穿的衣服,俞佩玉心里在奇怪她为何要换上它,眼睛也不觉盯在这件衣服上。

金花娘眼睛虽仍是红红的,脸上居然也抹了一层薄薄的粉,她在俞佩玉对面坐了下来,竟忽然对俞佩玉笑了笑,道:“你觉得我这件衣服好看么?”

谁也想不到她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句话来。

俞佩玉也怔了怔,只有勉强笑道:“很好。”

金花娘微笑,道:“我母亲曾经告诉过我,一个人若是觉得很脏、很疲倦的时候,最好换上件新衣服,就会觉得舒服些的。”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你真的觉得舒服些了吗?”

金花娘却似乎没有听到他这句话,只是轻轻抚摸着衣服上的牡丹,忽又向俞佩玉嫣然一笑,道:“这朵花是我自己绣上去的,这件衣服连小唐都没有看到我穿过,你……你还是第一个看到我穿这件衣服的男人。”

她轻柔地说着,朱泪儿在旁边简直听得怔住了,心想:“她为什么要对俞佩玉说这些话,难道唐珏刚死还不到半天,她就想来勾引别的男人了么?”

朱泪儿眼睛又瞪大了起来,她虽也知道这种可能并不大,但还是忍不住要这么想,还是忍不住要生气。

只听金花娘又道:“听说这里厨子最拿手韵菜是麻辣子鸡、东安鸭块、大蒜鲢鱼和回锅肉,我已吩咐他们送来了,大家都累了一天,应该好好喝两杯。”

她未来的丈夫刚死,她居然就要喝两杯了。

朱泪儿忍不住大声道:“你吃得下吗?”

金花娘笑了笑,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又何必太难受,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就应该分外保重才好,否则死者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的。”

这些话本该是别人说来劝她的,现在她反而说来劝别人了,朱泪儿也不禁听得目瞪口呆。

这时店伙果然已将酒菜全都捧来,金花娘自己上菜,自己倒酒,然后高举起酒杯,嫣然道:“来,我们大家先干一杯。”

俞佩玉迟疑着,他似乎已发现了什么,又似乎想说什么,金花娘倒酒的时候,他一直在注意着金花娘的手。

朱泪儿却在一直注意着俞佩玉的眼睛,她以为俞佩玉也许不会喝这杯酒,但俞佩玉却已举杯一饮而尽。

他嘴边的话,也随着这杯酒一举咽了下去。

金花娘道:“朱姑娘你……”

朱泪儿大声道:“你有心情喝酒,我却没有这心情。”

金花娘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这杯酒我总是要喝的,朱姑娘你……”

朱泪儿冷冷道:“无论如何,这杯酒我都不喝。”

金花娘还是很温柔地笑着,凝注着手里的酒杯,琥珀色的酒,在阳光下看来浓得就像是血。

她温柔的笑容中渐渐露出了一丝辛酸之意,曼声道:“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她将这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忽又笑道:“我怎么能说无故人呢?我至少还有小唐。”

铁花娘刚端起酒杯,酒杯已“当”地跌在地上,跌成粉碎,她脸上颜色也已惨变,失声道:“大姐你……”

金花娘柔声道:“我很好,我很快乐,我实在从来也没有这么快乐,因为我知道以后永远都要和他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人能分得开我们。”

朱泪儿这才吃了一惊,抢过她面前的酒杯,俞佩玉已耸然站起,金花娘温柔地拉住了朱泪儿的手,道:“你不用尝,这杯酒并没有毒。”

朱泪儿道:“但你……你……”

金花娘柔声道:“毒,已经在我心里,在我看到小唐死了的那一刻,我已……”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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