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散文 >

中年孤儿(2)

  虽然爸妈不愿给我带孩子,却很愿意给我打电话。只是每一次,都像是行踪汇报的例行通知。“我和你爸去杭州,一个月。”“我们明天动身去上海”“我们要去乡下住一段日子”……都是令我羡慕的神仙般的日子。我常常对米米又爱又恨地说:“将来,你出嫁了,当妈了,我也不给你带孩子,我也要像姥姥、姥爷那样,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更多的时候,我会在焦虑和疲劳中,向老公大吐不快。老公无比宽容地说:“他们袖手旁观也总比缠绵病榻、忙中添乱要好得多。这样想,你会觉得心里敞亮不少。”
 
  答案在米米两岁半时,终于揭开。那一天凌晨3点半,家里的电话响了,我条件反射般接了起来,生怕吵醒米米。
 
  “小奕,你能来趟深圳吗?你妈妈想见你。”是老爸打来的。“爸,这是半夜,你……”我刚想责怪他,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爸爸说:“你妈她……想见你最后一面……”
 
  乘坐最早的航班赶往深圳时,老妈已经被宣布脑死亡了。看着仪器上显示的接近最低值的血压,我对医生怒吼道:“为什么不给她注射多巴胺,为什么不给她升血压,为什么不做心肺复苏?我是学过医的,我不仅要告你,我还会跟你拼命,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个活色生香的老妈,突然就会脑死亡呢?
 
  见到母亲的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有一种东西,正在我心脏的某个角落,撕心裂肺地离去。
 
  老爸抱住失控的我,拿出一份打印的文件给我。那是一份生前预嘱:“今后,如当我病情危及生命时,千万不要用生命支持疗法抢救,如插各种管子及心肺功能复苏等,让我安详、自然、无痛苦地走完人生的旅程,让我有尊严地死去。”
 
  最令我心碎的,是后面的日期,那恰好是我怀孕之初,母亲被诊断为中晚期淋巴癌之际。
 
  真相就这样被揭开。母亲在确诊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签下这份生前预嘱,然后,列下一个遗愿清单。她不想缠绵病榻,不想让我看着她一点一点被疾病吞噬,她只想把有限的钱花在路上,也让自己消失在路上。
 
  她怕我依赖她,怕自己放不下米米,所以,在我怀孕之初,她就抱着决绝的态度,让我断了指望老妈的念想。
 
  在生命的倒计时里,她跟曾经闹翻了的同事和解,她把我爱吃的那些菜写成“妈妈食谱”,她去了中国21座城市,而她做的最重要也最痛苦的一件事,便是对我和米米的疏离。她对老爸说:“对她们俩有多喜爱,对生命就会有多不舍。小奕终究要面对没有我的日子,不如就从现在开始。”
 
  面对真相,我哭得肝肠寸断。ICU病房里,没有升血针、没有电击、没有上呼吸机,老妈在我到达3小时后,安静而从容地走了,就像睡熟了一般。医生告诉我:“老人选择的,叫作尊严死。”4
 
  给母亲擦拭、换衣,我一次次压抑着悔恨的泪水。我一遍遍地回忆,想从记忆里找出妈妈患病的蛛丝马迹。我想起她,在面对我时一次次地欲言又止;想起她脸上粉底遮不住的暗黄与憔悴;想起老家的卧室,有一个抽屉莫名地上了锁;想起老爸突然对老妈百依百顺……其实,如果留心观察,老妈留下了很多破绽。可是,我只顾自己和孩子的感受,统统视而不见。
 
  3天后,我和家人安葬了母亲。整理她的遗物时,我看到她的手机相册里,满满的都是我和米米的照片、视频。她还留着一件米米刚生下来时穿过的小衣服。她就这样带着牵挂走过21座城市,走过万水千山。
 
  爸爸说,生命的最后时日,她整夜失眠,即便加了止痛泵依然疼痛难忍。于是,她就整夜看着这些照片,说这是她最后的止痛片。
 
  在衣柜的一个收纳箱里,整齐地摆放着8件手工织的毛衣。那是媽妈在路上,给米米织的。上面分别贴着便签:6岁,9岁,12岁,15岁,18岁。“你妈说,米米18岁后,可能就不会再喜欢姥姥织的毛衣了。”爸爸解释道。
 
  收纳箱里,还有一本手写的册子,上面详细地写着五香鸭蛋的腌法,制作酸菜的流程,粽子的包法,甚至连买哪家小店的粽叶都做了备注。
 
  “小奕,认真地去学这些手艺,这样,妈妈不在了,你依然可以吃到妈妈的味道。”我坐在妈妈留给我的这些“遗产”里,哭了一遍又一遍,心底绝望地涌出那句话: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我终于明白,对一个母亲来说,最难的,不是爱她的孩子,而是忍着不去爱她的孩子。生命的最后一段,病痛之苦于妈妈是其次,必须与我生离,压抑对米米的隔辈情深,逼我独立,才是她最大的疼。
 
  这世间,母爱有很多种,老妈给我的,不是陪伴,而是一个人远去,毫不拖累,她给我上了一堂人生的死亡之课。这一课,要穿越重重的误解,直到亲人离去,我才会明白。此刻,我多想告诉她:妈妈,女儿现在做得很好了……


作品集
相关文章: